作者:仲夏夜之梦
小说家再一次回想起大高真子和他告别的时候。她曾经在最后说过的话:
“学谈社出版的推理小说中,我最喜欢的是《月影馆杀人事件》。很可惜,作者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写过书了。”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那女人突然提起这个是什么用意?难道是某种提示吗?小说家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月影馆杀人事件》……是的,他当然知道这部作品。小说家在这部作品刊登在网上后不久,就有幸作为初期读者阅读过,并且很快沉浸其中。后来他还以一名忠实读者的身份努力了颇久,想尽办法希望让它能出版和得到更多人的认可。
――不错,《月影馆杀人事件》,就是式叶老师的出道作。
小说家摸着下巴,又觉得自己可能没必要太在意。当务之急仍然是那位游荡在馆内的凶手,真子小姐说不定也只是随口一提。
“你、你在看什么啊?”
这时候,式叶小姐像是终于忍耐不住了,用手拍了他一下,小声抱怨道。
“啊……抱歉。我太无聊了,现在唯一值得看的就是式叶老师的脸了。”
“这、这话太奇怪了……”
两人正在窃窃私语的时候,又是冈野先生率先开口。
“没办法啊。看来想要知道答案,只能亲自去看一眼了。幸好人都在这儿,不必太过害怕。大家拿上能防身的东西,我们出去吧。”
说罢,冈野壮一郎率先转动门把手,在谨慎地辨认周围状况后,来到走廊。由这位年迈的老人领头,就算有人害怕想继续呆在房间里,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此时最让人无法接受的就是独处吧。一行人在走廊上行走,即使没人提醒,大家也都有意识地控制了呼吸和步伐,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前往一楼。
但很快,这份沉寂就被打破了。
盘旋往下的螺旋楼梯,当走到中段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有人在这一角度能看到大厅内的状况了――
走在最前面的冈野先生停下脚步。
“哈……哈啊……”
老人僵硬地伫立在原地。他的口腔里发出“骨碌碌”的响亮声音,同时像风箱似的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老师?”
冈野身后的年轻学生赶紧扶住了他的臂膀。
“呼……哈啊……”
浅田阳介瞥见老师的侧脸。布满老人斑的脸庞一片铁青,眼球睁得大大的。他赶忙伸出手去用力抚摸着冈野壮一郎的胸口和背部。过了数秒种,冈野壮一郎的喉咙上下移动,就像将什么东西吞咽下去后,粗重的喘息总算得以平息。冈野瘫倒在阶梯上,满是皱纹的枯瘦手指,颤抖着指向楼梯扶手外。
……
与位于阶梯的老人平行的地方,隔着垂落下来的吊灯,是大厅上方的墙壁。殷红而刺眼的血浆,在白墙上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失踪的三上先生正被凌空悬挂在那儿。
第44章 受难
男人的双脚伴随着重力自然往下垂落,像寻常人家挂在窗边的晴天娃娃似的。只不过放大了十数倍,且男人的身上穿得西装革履,脚上穿着皮鞋,胸口领带一丝不苟,那是与准备出席正式会议无异的打扮。此刻看来却平添了几分诡异色彩。
朦胧的月辉沿着对面的天窗里洒落,温柔地照亮位于半空中的三上泰和的周围环境,驱散些微积郁在洋馆内的沉沉黑暗,在众人头顶的墙壁上投落人形轮廓的薄薄影子,小说家抬起头凝视着悬挂在空中的三上先生。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说四面环墙的厅堂中央确实起了难以察觉的轻风,对方的身体正在以极其轻微的幅度摇摆着。
“三、三上先生他……”
浅田阳介哆哆嗦嗦地说。
“该不会是――”
在众人眼中,三上泰和正被悬挂在半空中,没有声息起伏、没有丝毫动作,怎么看都是死了。这一幕令所有人都寒毛直竖,和之前被杀的大高千绘一样,他是一种充满仪式感的姿态死去的。
“说不定还有救。如果只是像上吊自杀那样被挂起来的话……!”
平川贵文的行动比任何人都要快。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前面那对瘫坐在阶梯上的使徒们的阻碍,很快跑下楼梯,往三上泰和所在的方向跑去。但很快,平川贵文的身体在奔跑中原地倾斜,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平川先生的双手撑在后面,抬头望着被悬挂着毫无生气的男人,同时发出了近乎要让喉咙变形的惨叫。
*
“真恶心。”
走在旁边的式叶小姐低声咕哝道。
虽然这种说法有点不太礼貌,小说家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情。他正小心翼翼地想要绕开地面上的污渍,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察觉到了鞋底传来的黏连感。小说家每次往前迈出步伐,踩下去、再抬起来的时候,都会产生“自己是不是踩中口香糖”的错觉。
大厅的地板上,铺着一层粘腻湿滑的厚厚血浆。现在已经差不多快凝固了。奔跑中的平川先生会摔倒就是拜此所赐。
肆意喷洒的大量血浆来自某人的体内,不出意外的话正是来自被悬挂起来的那具尸体。是的,现在已经可以肯定是尸体了,三上泰和确实已经死了。可能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他的躯体在被众人发现前就已经冷却下来,现在更是变得像水泥似的冷冰冰、变得完全不像是人类。
之所以能确认这一点,是因为……
三上泰和并不是被“挂”上去的。
由于在楼梯上平行地望去,男人就像是幽灵般低着脑袋悬浮在半空中,所以大家在第一时间就会下意识地以为这个人是被悬挂起来了,脖子上可能套着绳索之类的东西,与头顶的天花板或是吊灯相连。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其实是被自下而上地固定在空中的。
因为角度和光线昏暗的关系,只有靠近到很近的距离,才能看到那将尸体支撑起来的细长却坚固的木枝。仔细观察的话,甚至能看到木枝上没有完全被削除干净的枝杈和粗糙的毛边,就像是被刚刚才被人从树上砍下来的新鲜枝条一样。只是现在,这一切都被殷红的半凝固状物体所覆盖。
“喂,你靠的太近了啊!不觉得恶心吗?”
小说家的脸在不知不觉间靠到了很近的地方,就差一步鼻尖就要触碰到枝条的地步,鼻腔内充盈着可怕的腥气。就在这时,他的后衣领被少女一把抓住,拽了回来。
“等、等一下,我是在查看尸体啦。这是最重要的吧。”
“不行。会沾上怪味道的,实在很讨厌所以不要。你再这样,我就不允许你靠近我两米以内范围了。”式叶小姐教育道,“即使这样都无所谓吗?”
“……好吧。”
小说家叹了口气,只好放弃继续观察的打算。
他往后退了两步,两人并肩站在三上泰和的尸体面前。
“真是有够残酷的手法。”
式叶低声嘟囔道。
“是啊。”
小说家赞同地点头。虽然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被杀害的尸体,但是会以这种恶劣的方式呈现在人面前的,毕竟还是少数。三上泰和的躯干根本看不出原本的人形,男人的肚腹部位被整个剖开,半根肠子落在伤口外面。没有肌肉包裹的内脏顺着重力沿腔壁里滑落出来,此时掉落在地上,泛着油亮光泽的黑乎乎一团团大小不一的物体,就是他体内的脏腑。没有经过任何处理或是清理,竖立在地面上的木枝穿透了他的体腔,以腹部为起点后,深深地插入上半身,将其支撑起来。另一方面,三上先生的背后同样有一根枝条,横着绑在后面,从而让他的双手往两侧平行举起。这一幕相当有即视感。乍一看,简直就像是――
“受难的姿势,或是某种惩罚。”
小说家摸着下巴。
“真是麻烦的做法。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这样做吗?难道是和他们有深仇大恨?”
以常理来考虑的话,由于“仇恨”而诞生的杀人动机是最靠谱的。除非凶手本人就是个自我意识过剩的大变态,否则剩余的原因很难想象。包括大高女士的头在被砍下来后,还特地将无头尸体放在门前什么的……
*
式叶小姐虽然很不客气地将他拽回来,但除了他们两人以外的其他人,甚至连面对尸体的勇气都没有。正常人并非是在“有幸”目击尸体之后,再次见到他人死去的惨状便能立刻习惯的生物,这种抵抗力不是轻易就能养成的。
浅田阳介摇摇晃晃地从卫生间的方向走出来。他的脸色苍白,脚步虚浮,显然是在里面大吐特吐了一番后才出来的。这时候,式叶小姐正问他“你有发现什么吗?”小说家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后朝浅田先生打了个招呼。
“浅田先生,能不能过来帮我个忙?”
第45章 DyingMessage(死前留言)
“怎、怎么了?”
浅田阳介战战兢兢地靠近过来。他显然并不想接触到地上滩涂的腥臭血肉,于是不得不沿着屋内绕了个大圈才来到他们面前。
“我之前说过,”小说家回答,“因为三上先生明明知道后山有路可以离开,却向我们隐瞒了真相,所以显得很可疑。我是希望能从他口中得到更多有关于凶手的信息才召集起大家。”
“但是现在他死了,不是吗?”
浅田先生哆哆嗦嗦地说。
“被凶手杀死了……真的太惨了……”
他的瞳孔甚至闪烁起了泪光。
“没错。”
小说家点了点头。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无所获。虽然没能从他口中得到关键信息,但我却在现场发现了很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式叶小姐同样好奇地侧过头来看着他。
要说在杀人现场,由已经死去的受害者留下来的“提示”,那就只有一种称呼了――
“是三上先生的DyingMessage(死前留言)。”
*
DyingMessage,顾名思义就是在受害者被临死前遗留给其他人的信息。在寻常的侦探故事中,杀人事件里最大和最关键的谜题,便是凶手的真实身份。一旦确认、并且能以强有力的证据加以佐证,杀人犯便会被警察抓住,侦探的工作就此告一段落。
而凶手的身份何以成谜?最关键的因素就是没有人亲眼目击到“他(她)”的作案过程。凶手亦会想方设法隐瞒这一点。正义一方与邪恶一方的斗智斗勇往往围绕此处展开。但是在这一过程中,唯有一人是很难被瞒过的。虽然并非没有意外,但是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目睹全程的“第一目击者”:那便是受害者本人。
正因为如此,在推理小说中,DyingMessage才显得如此关键。它的指向,按照惯例显然就是凶手本人。活人的证词可以是欺骗或伪造,但死亡讯息却是毋庸置疑的真实,只不过可能会被侦探误解而出错。而一旦这份信息被成功解读,也往往同时宣告着案件告破――即使它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证据。
在小说家看来,DyingMessage本质上就是一种密码,只是它的加密方式呈现出多姿多彩的面貌,难以根据特性总结出解读规律。它可能是文字,也可能是物体。前者最常见的例子就是位于尸体旁边、受害者用手指沾上鲜血在附近的地面写下的图案,或者是文字;有时候也会用笔写在纸上,夹在书里等等;后者则会是物体具有的某种规律性的排列(也可能是反过来,通过打破规律的方式来提醒),身体姿势、手势或手持的物品同样被算入其中。
DyingMessage的价值来源,除去由于是受害者本人做出因而具备真实性外,另一方面是其简洁的特质。毕竟人濒死时所具有的脑力和体力十分有限,不可能完成太过复杂的设计,一般来说就是指向凶手的真实身份。但另一方面,可能是出于害怕被凶手注意到而被抹去,信息往往会加以缩略,这就造成了解读上的难度。当然,若是推理小说中出现对死亡讯息太过复杂的解读,其实在真实度的塑造上是失败的。何况它会出现在现实中的概率原本就很小。
“G,现实中真的会有这种东西啊?”
式叶小姐睁大眼睛,好奇地在附近的地面来回巡视。
“DyingMessage……”浅田阳介同样惊讶地看向周围。身为推理作家自然不可能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在哪里?我没有注意到啊。该不会是只有你才能看见的东西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怀疑立木老师吗?”
浅田阳介可能只是随口一说,但式叶小姐的反应比想象中的更激烈。她有着无视矛盾和发起斗争的魄力,浅田先生差点吓得往后摔倒。为了避免招致误会,以小说家不得不赶紧做出解释。
“不,其实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只有我才能注意到的讯息。”
小说家叹了口气。
“真抱歉,我忽略了一点。今天晚上接连不断地发生了太多令人惊讶的事情,所以才会将最开始就注意到某个‘异常’忽视了,之后也没能问清楚。”
“那是……”
小说家往后倒退一步,指了指脚下的地面。
他的脚边,是一处被泥土和零落枝条所覆盖着的摔碎的花盆。
*
小说家是和三上泰和一同到达洋馆的。就在他们即将到达门口之前,小说家注意到,附近地面有粉白色的灰尘和碎块,以及只剩下半边的花盆。那是一盆濒临枯萎的盆栽,从它所处的位置来看,大概率是从楼上掉下来的。
后来,那地方被女仆小姐清理干净了。在那之后,就再没有人注意到过。小说家同样遗忘了这件事。
……直到现在。
“是这样吗?”
被提醒的式叶小姐饶有兴趣地蹲在地上观察起来,没多久就发现了不寻常的迹象。
“喔!我明白了啊。情况比想象中的更加容易辨认。花盆为何会碎呢?这本身就很奇怪,果然有问题。”
“等、等一下,花盆就放在这附近啊?所以更有可能是三上先生和凶手搏斗的时候不小心撞倒的,不对吗?”
浅田阳介立刻提出异议。看来他的头脑已经冷静下来了。
“迟钝。笨蛋就别插嘴了,就你这样真的能写好小说吗?在开口前,先仔细看看周围吧。有你所谓的‘两人搏斗’留下来的痕迹吗?”
……但他还是逃不了被式叶小姐无情嘲讽的命运。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花盆原本是放在这个位置的。”
小说家向在场的另外两人指明。
“刚好是三上先生的脚边。要是能作为最后挣扎而留下能被我看到的‘留言’,就不容易被凶手注意到。”
第46章 女仆小姐的异样
被刻意摔碎的花盆正是临死前的三上泰和先生为他留下的Dyingmessage――尽管证据很难说得上充分完备,但小说家本人却相当确信这一点。既然知晓凶手身份与来到洋馆前目击到的破碎盆栽有关,那下一步就是询问知情人。
毋须多言,式叶小姐安定地信任小说家的判断。至于另一位在场者浅田阳介,在沉思片刻后得出了与二人相同的结论。
“……我必须,不,是我们必须抓住那个凶手。”
之前一直表现不佳,常常流露出胆怯和慌张一面的青年,这次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握紧拳头沉声说道。
“我们就算不是侦探,亦是创造‘侦探’的人,或多或少也该从笔下的人物中汲取少许精神上的养分吧!既然线索就摆在我们面前,怎么能止步不前呢?”
不单单是为了报仇,也不仅仅是为了保全自身。性格中身为“推理小说家”的那一面,正以难以言说的方式在内心深处呼喊着,不自觉地让人紧张和兴奋起来。不错,说到底作家构思出情节与侦探发现案件真相,本身就有着异曲同工的性质。这种激动人心的振奋感一旦燃烧起来,是很难被浇灭的。时常保持这种兴奋感,正是在二者之间游刃有余徘徊扮演的秘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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