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朝歌子
艾希收回视线,揉了揉脑袋,试图整理一片凌乱的心绪。
而当他初步整理完之后,换上一身白大褂的塞雷娅,刚好推门而入。
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新衣服,塞雷娅的情绪像是平稳了些,没再一幅失魂落魄的表情,但在和艾希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她的眼神还是禁不住剧烈颤抖起来。
两步并作一步,塞雷娅坐到床前,像之前的赫默一样,紧紧握住艾希的手——而触手可及的冰凉体温,更令她的手指轻轻发颤,一遍又一遍地摩擦着艾希的手背。
“是……博士给你发了消息吗?”艾希张了张嘴,有些生硬地说出了开场白。
“嗯。”
塞雷娅点了点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艾希:“早上你脱离危险期后,她立刻给我打电话,说了伊芙利特和你的事情……我就马上赶过来了。”
她用一句话轻描淡写地讲述了自己的“赶来”,但艾希能想象,在从酒店赶到罗德岛的三个小时里,对她而言,是怎样度日如年的恐慌、焦虑和痛苦。
“最后一段容易堵车的高架桥,你是跑过来的吧。”艾希轻声道:“搞得那么狼狈。”
“是我太急了。”
塞雷娅勉强笑了笑:“刚跑一会儿就不堵了,最后也就是比坐车快了五分钟。”
五公里的高架桥,比坐车快了五分钟。
艾希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不去想塞雷娅在雨幕泥泞中奔波的模样,转而道:
“还没去看伊芙利特吗?”
“博士说,赫默在那边,建议我最好避开,等赫默离开了,她立刻通知我。”塞雷娅眼神一暗,“我现在……还不太适合跟赫默见面。”
“也是。”艾希斟酌了一下词语,只说出了这两个字。
接着,他不再作声。
空气陷入沉默。
“到底发生了什么?”
终究,塞雷娅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眸子里的焦急,就像水库里蓄满了洪水,再不说出这句话,堤坝就将垮塌。
“……”艾希沉默,良久之后,才轻声道:“博士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伊芙利特矿石病突发,现在已经脱离危险,我则什么病都没有,体质虚弱了点而已……”
“这个时候了,你还要瞒着我吗?”
塞雷娅打断道:“你知道我在问什么!你给伊芙利特做的治疗,到底有什么副作用?为什么会突然虚弱到全身器官濒临衰竭的地步!”
她的性子就是如此,和温和委婉的赫默不同,面对艾希的隐瞒,塞雷娅不会一再退让,更不会用削水果的方式缓和气氛,搞不清真相,这位曾经莱茵生命防卫科的主任绝不会善罢甘休。
艾希深知这一点,因而他再度陷入沉默。
“艾希——”
塞雷娅握住他手的力度更紧了几分,“现在不是闹小孩子脾气的时候,你不是医生,但也是在莱茵生命长大的,你知道,不知道病因,再好的医生也救不了你!”
“到底是什么原因?是和伊芙利特有关吗?还是你以前留下的旧伤?”
“你为什么不想说?还是不能说?是罗德岛这个地方让你觉得不安全吗?那你觉得在什么地方说可以?至少给我一个位置,好吗?”
“或者有人在威胁你,不让你说出口?那个人是谁?有这样的人存在吗?你不需要说话,只需要点头或摇头就可以,好吗?”
连珠炮般的发问,愈发焦急的语气,愈发降低的底线。
但艾希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直到塞雷娅问累了,停下来喘着粗气紧盯着他时,他才开口道:
“抱歉,真的很抱歉,但我不能回答你的这些问题,我只能说,不用担心,我有办法治好自己的病,一点儿后遗症都不会留下……”
但话说了一半,便被拦腰打断。
“你让我怎么不担心啊!”
艾希错愕地睁大眼,他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塞雷娅愤怒的爆发。
她的眼眶已经变得通红,面庞因愤怒变得扭曲:
“不担心!有办法!你说得怎么这么轻松!真想让我不担心,真要证明自己有办法,现在就从床上起来拿给我一份健健康康的体检报告啊!”
“我——这需要时间——”
艾希被这突如其来的愤怒打蒙了,他下意识辩解,但话语又被拦腰打断。
“时间?多久?一天还是一个月还是一年?还是说等你病死的前一天,你才准备笑着跟我说这是个善意的谎言?”
塞雷娅的愤怒更炽:“你以为你在骗谁!我就是医生!以你现在的状况,再找不出病因,一场感冒都能要了你的命!哪还有时间!”
“……”
艾希的意识渐渐从惊吓中清醒过来,他张了张嘴,想继续辩解,但连自己也明白这毫无意义,只得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像个承受父亲打骂的倔强的孩子一样。
然而,这副模样,简直就是在印证塞雷娅之前所有怀疑的正确性,尤其是“死亡”与“善意的谎言”。
于是,在恐惧和愤怒的双重作用下,塞雷娅更是浑身颤抖起来,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理智的弦崩断,几乎像所有家长的本能反应一样,她猛然抬起手,蓄满力道,准备扇向孩子的脸。
听着手臂抬起的风声,艾希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
然而,等了许久,艾希都没有等到那一耳光的来临。
空气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某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浮现。
艾希猛然睁开眼,看见塞雷娅维系着扬起巴掌的姿态不变,头却转向了门口。
她神情僵硬,像是石化了一般。
艾希随之缓缓转头。
——赫默站在门口,用看死人的目光看着塞雷娅。
第五十四章 静谧的私语
时间就像定格了一样。
“不,赫默,你听我解释,我只是——”
塞雷娅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她猛然缩回手,慌张地试图辩解。
但话刚出口,赫默便大步走来,站到她面前,用冰冷得能冻死北极熊的眼神盯着她。
然后,扬起手。
【啪——!】
响亮的耳光声传遍病房。
赫默是用尽全身力气打出去的,直接让塞雷娅的半边脸颊上出现了清晰的指印,并迅速的红肿起来。
塞雷娅踉跄着后退一步,捂住脸,神情僵硬地看着赫默。
“滚出去。”
赫默说。
“我——”塞雷娅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给我滚出去!”
然而下一刻,赫默冷漠的命令就变成了愤怒的嘶吼。
就像护着幼崽的母猫头鹰一样,张开了全身的羽毛,发出尖锐的嘶鸣,伸出狰狞的利爪。
塞雷娅浑身一个颤抖,踉踉跄跄地后退开来,目光恍惚地最后看了一眼艾希和赫默,便失魂落魄地逃进了走廊。
艾希表情呆滞,一切发生的是那般猝不及防,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火山便已经爆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那个,赫默,塞雷娅她只是——”
巨大的混乱中,艾希勉强挤出几个字来,但转眼便被扑上来紧紧搂住他的赫默打断。
“别说了……我不想知道她有什么理由,我只知道,她不该出现在你的面前。”
赫默的怀抱用力而温暖,像冬日里的火炉,但声音却截然相反,冷得像坚冰。
上一次听到赫默如此冰冷的声音,还是在“那一晚”之后的黎明,她推门而入,看到床上一丝不挂的、仍在忘情亲吻他的塞雷娅时。
如出一辙,他还是导火索。
艾希剧烈地头痛起来,但当下的境况不容许他多说一个字,他只得乖乖闭嘴,也抱紧赫默,让她过速的心跳平缓下来。
“对不起,我食言了,明明说好一会儿就回来的,要不是这样,也不会被那家伙抓到空档……”半晌,赫默才在艾希耳边轻声道。
“没关系,我听护士说了,伊芙利特那边的情况更需要你才对。”
艾希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但他很快挤出笑容:“说起来,既然你赶回来了,那就证明她那边没问题了吧?”
“嗯,突发性的心率失调,但没有发现心脏的病理性问题,应该还是后遗症的一部分。”
赫默抬起头来,愤怒消退后,难以掩饰的深深疲惫占满了她的面庞,脸色苍白,眼里的血丝多得吓人:“再有类似的情况,我也不必赶过去了,可以花更多时间来照顾你……”
“不,需要照顾的人是你才对。”
艾希看了一会儿她的脸,摇了摇头:“赫默,你该休息了,睡一觉吧。”
“怎么会?我还没那么脆弱,当年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可是连续熬过五天五夜的……”赫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健康一般,松开胳膊,站起身来,把手伸向桌上的果篮,“我再给你削个苹果吧——”
然而,刚站了一半,赫默的身子就晃了晃,栽倒在病床上。
艾希眼疾手快地接住她,看到她的眼睛已经有些失去焦距了。
“医生!”他一边大喊,一边按下呼叫铃。
赫默的眼神很快恢复清醒,她的手动了动,似乎想要阻止艾希按铃,但伸到一半,却又垂下了。
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放松地倒在艾希怀里。
——她真的太累了,四十八小时以来,不单单是生理上的疲惫,更是心理上的折磨,刚刚对塞雷娅的情绪爆发已经耗尽了她的最后一丝气力,她快连一根手指都抬不动了。
看着这样的赫默,艾希咬紧嘴唇,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混作一团。
“好好睡吧。”
他搂紧赫默。
半分钟后,医生赶来时,赫默已经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简单的诊断,确定只是过度疲劳,好好睡一觉就行,考虑到她很长时间没吃东西,医生才给她吊了瓶葡萄糖。
在护士们准备把她抱上折叠床带去其他病房时,艾希心中动了动,迟疑了一会儿,道:“就让她待在这儿睡吧。”
护士们面面相觑,按理来说ICU是不能允许两个病人同时待在一起的,不过赫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病人,又是医疗部的副主任,艾希也是全岛熟悉的小天使,都是熟人,再加上博士临走前嘱托的“尽可能满足一切要求”,似乎可以不必在意规章问题。
但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需要注意……
“艾希,赫默主任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护士长轻咳一声,表情微妙道:“还有刚刚冲进来的塞雷娅女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伊芙利特说过,她和赫默主任曾经是情侣来着,但刚刚你们……”
她又轻咳一声,没再说下去,但露出了“你懂得我在问什么”的奇异表情。
旁边的几位小护士也纷纷瞪大眼睛竖直耳朵。
不管什么种族,这片大地上都是好奇心的动物。
但凡是个有基本想象力的人,经过了塞雷娅闹出来的一场戏,又在观察室看到赫默给塞雷娅的那一耳光,都会自然而然地脑补出艾希、赫默和塞雷娅三人之间的种种爱恨情仇、伦·理大戏。
毕竟,一对分过手的前同性情侣先后为了同一个少年失魂落魄乃至互相大打出手,怎么看怎么像是爱情伦·理剧嘛!
不过,还真是让人没想到,赫默主任这种不苟言笑的古板性情,暗地里竟然迷恋于十五岁的小孩子……还有冲进来那位塞雷娅女士,看上去更是比凯尔希主任还可怕,结果也是好这个调调。
啧啧啧,人不可貌相啊。
护士们交换眼神。
眼看着赫默即将风评被害,艾希也生不起像对闪灵撒谎时那样玩闹的心思了,叹了口气,道:
“我是伊芙利特的哥哥。”
“啊?”
“哈?”
“嘎?”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轮番上演的变脸戏。
“啊这……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不对,整天脑子里光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