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停雪
王景曜早已没有看着外头的景色了,正抿着由天南郡洗墨山采摘送来的贡品御茶,神情平静淡然,看不着半点儿的着急,仿佛对这座雄城显得十分刻意的挽留毫不介意,然而马车里的另外一个人却做不到那么的淡然。
“真的没问题吗?”
王念日忧心忡忡的放下了掀开一角的帘布,揉了揉额头,用以路上解闷的书籍被他随意搁置一旁,不等答复又言道:“他们以这样的手段强行将你留在这里,那头必然是在清霁那边有所图谋,而我们和谢家在中原实在是势单力薄,只怕会有意外生出呀。”
初时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到了如今,他又怎能不明白被堵在这里,其实是如今长安城主人的意思呢?
再考虑到将来极有可能形成的南北对峙局势,到现在左丘家的借势而为,难免让他多生忧虑。
王景曜摇了摇头,轻叹道:“你说错了,不是我们和谢家,而是就单单一个王家。你在海外逗留太久,对这几年的事情不清楚,实际上这一次事情的发生,便有着谢家暗地里的允许,否则又怎会发生这些风波呢?”
“可是……这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吧。”
王念日迟疑问道:“而且前不久谢前辈不才和叔父你一起拦下了宫院长吗?”
王景曜笑道:“听清楚,我说的是暗地里,这都是不能摆在台面上的事情……再说些远的吧,王谢这两个字从大秦立国不久后,便被连在了一起,视作为天下世家门阀顶点,固然是极大的美誉,但你这辈子可曾听过旁人说谢在王前?”
王念日摇头不语。
“这不就结了吗?”王景曜温和一笑,解释道:“一如南琅琊里头有着不少的人想要复仇赵家一样,谢家也有不少的人想把这两个字的顺序给换一换,这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十分正常的事情,而现在道门则给了这个机会他们,所以清霁的好,则不一定是谢家的好。”
王念日沉默半晌,问道:“那我们如何是好?”
王景曜反问道:“还能如何,安静看着不就好了?若要翻脸不念旧情,那就接着是了,顾念再多也没有意义。”
“真能行?”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王念日犹豫了下,认真道:“还真骗过,不少,譬如……”
王景曜似笑非笑道:“我觉得是没有的吧?”
……
上庸,火光黯去,长风不前。
赵焚自阴影中行出,挡在了风流潇洒者的身前,约莫十丈左右的距离,不言不语。
见得此人出现,后方余下的四人当即皱起了眉头,思索着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变故,才会引来又一位真境的阻挡。
“我不是很明白。”
长风君静静地看着相貌寻常的拦路者,面无表情道:“我想入了真境的人,记性没有道理会差吧?”
赵焚指了指满地的废墟,平静道:“殿下有言,国号不换年号未改,这天下就还是赵家之天下,而你长风君行事越界太过。”
听着越界两字,长风君反倒是笑了出来,戏谑问道:“什么时候,焚血楼的副楼主都能说出这种话了,你手上的血腥可不比我少上多少。”
焚血楼一言落下,后头三人脸色当即一变,就连习惯了冷静的余忆情也楞了一下,讶异之色显而易见。
这一切的源头,毫无疑问是落在那位公主殿下的身上,可她清楚两者相遇仅仅不到四个时辰,实在不该有道理发生这样的事情。
赵焚丝毫不为所动,说道:“殿下命我阻你,所以你便留在这里,稍安勿躁。”
长风君怔了下,看着那无有情绪流露的眸子,旋即明白过来话里的意思,冷笑道:“真是有意思,既然你肯光明正大走到我身前,那便给你一个面子……”
话音戛然而止,依稀如故风雪中,有三人并肩缓步行来。
“可当真是威风呐。”
赵竹娴看着此刻堪称目无余子的长风君,冷嘲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帝魔宗的过街老鼠嘴里都能吐出面子这两个字了。”
不等回答,她的目光狠狠扫过余下数人,寒声道:“没脸没皮之人,说话当然不会有半点儿害臊,可你们呢?江城的事情才过去几年?你们就任由都忘记了吗?今夜上庸十之三四已然成了废墟,再被这人给离开,你们有何颜面面对芸芸众生?有何资格自称名门正派,享受平民百姓的供奉?”
“当然,秦朝现已经是名存实亡,不!就连这四个字也是抬举了。”
她叹了声,火光里的身影看上去格外落寞。
“这三百年的功过对错轮不到我去盖棺定论,我也不必让你们看重这末代公主的身份,可我希望你们能稍微有着点良心,明白大秦是怎样走到今时今日地步的,不就是肆意妄为的把百姓视作羔羊随意屠宰吗?”
“中原大,也不大,京畿之外就数你们三宗名声最盛,我确实不清楚你们到底藏有多少的后手和布置,但我想你们记得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去妥协的,是值得用生命去分出高下的!”
赵竹娴咳嗽了下,看着残垣一旁的长风君,最终道:“就如帝魔宗的贼子,是必须去杀死他们,不可以有任何的慈悲与退让。”
后方的人早就在这段话的中间将自身讶异的情绪收敛起来,纵然赵竹娴慷慨激昂之时也不见有多少脸色的变化,但若是能跨越空间的距离,便能发现平静都是虚假罢了。
道不清这里头有多少的共鸣,但那些藏在话里的警告,确实是让他们再次把利益的缘故放在了桌面上来考虑。
自神宗一朝后,大秦对这片大地的掌握可以用力不从心四字形容,若要用一字来描述,那便是忍,一忍再忍的忍。
换而言之,排除名义上的统治者,每一个大宗门都是一方诸侯,如今乱世将至,哪怕是最爱管闲事的麓山书院也不见得有空理会这些,故而他们需要自保的力量来延续山门传承,以免被烽火将几代人的心血烧个干净,因此‘人’便是最为基础的一部分。
“说得真好。”
长风君拍掌称赞道:“当真是了不起啊,听了殿下您的这些话,我心中竟也觉得羞愧不堪,只是我有一个问题不得不问公主殿下。”
顿了顿,他以哀叹调嘲弄道:“私心几何?”
早在赵焚道出‘稍安勿躁’四字时,他就隐约有所怀疑,然而以常理论之,短短数个时辰不大可能发生他设想的那种情况,但这一番话出来后,就不需要再去考虑了。
既然真的发生了,那再不可能也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赵竹娴平静道:“私心几何?私心天下。本宫只恨自己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更恨尔等贼子口出狂言不止,更是为祸天下众生,纵然力有不及之处,亦然要知其不可而为之,但求一个无愧死后面对列祖列宗。”
长风君眉头紧皱,再问道:“听闻殿下与帝婿同至上庸,此刻怎就不见了,让殿下这位妇道人家出来抛头露面?”
赵竹娴漠然道:“本宫方才已然确定裴俊之与帝魔宗、无常道、以及离魂宗有所勾结,心中剧痛不已,三劝裴俊之仍是死不悔改,只能行忍痛割爱之事,亲手为其结束一生。”
“杀夫证道……”
长风君微微一怔,旋即长叹一声,感慨道:“确实是在下小瞧殿下了,如此心狠手辣,已然不输太祖无涯,如今又是烽火乱世时,指不定殿下还有再举秦字旗,令滔滔黑水席卷天下的一日,想来会是极好的风景。”
“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敬重殿下心思,换个你我皆然不相识的时日,说不好还能品茗论道,畅谈天下大事快平生意。”
赵竹娴微笑道:“过去,如今,未来,都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长风君稍作遗憾状,说道:“已是无可言说之境,那殿下又待如何?学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譬如当初江城外围攻肃雨兄一般,来与我决出生死?”
言罢,他摇了摇头,认真补充道:“只是在场的诸位,还不配让我放在眼里。”
赵竹娴平静如初,说道:“希望阁下能够一直狂妄下去。”
长风君没有接这个话题,反嘲道:“还是说……殿下只是为了让王清霁好离开这里,才说出这样一番话呢?”
“虽然在座各位在我眼中看来都是废物,但在下可不认为你们的眼睛都瞎了,看不到此刻站在殿下身边的是谁,堂堂姜天主唯一的传人,鼎鼎大名的离恨天圣女于素铭,各位没有道理不认为吧?”
先前一切不过是虚与委蛇,待赵竹娴这一番堂皇之言出口后,再挑出于素铭的身份,无疑是效果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