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停雪
道不同不相为谋,但王景曜却是少有的乐呵性子,见老友不愿理会这等暗含讽刺的言语,便笑着接上了话,说道:“裴宗确实很强,但我家的清霁也不见得弱,再说她还有几位好朋友相助,借一城之力未必不能走出这座长安城,而且不还是有我和承望这两位长辈在吗?”
宫子濯无视了最后那句话,轻叹道:“假若境界的差距能够如此轻易的弥补,那道无迹就不会是不可置疑的天下第一人了,姜黎登天路离去后,哪怕是白河愁也不见得等挡的下他。”
“宫夫子,慎言呀。”
王景曜看了湖畔处的密林,小声笑着,回嘲道:“那位可是一直都在的呢,如今距离晨曦到来也没有多久的时间了,今夜雪云已然尽去,朝阳初起之时想来是一个难得的冬日暖阳景,还是不要沾上些没有必要的鲜血来的要好,你说是吗?”
宫子濯皱眉说道:“所以,裴宗此刻不就是为了那时候的不流血而努力吗?”
王景曜沉默了片刻,正要认真讽刺之时,那头却生出了不一般的动静,打断了两人继续以言语交锋的念头。
……
天下第三,哪怕只是第三也罢,终究也是不可战胜的世间至强者。
王清霁没有揭开底牌前,已经明白了这件事情,当她拥有了整座长安城后,更是确定了这个不可动摇的事实。
所幸,今夜她想的只是安安稳稳的走出这座长安城,回到那些自己熟悉的温暖里头,这与战胜裴宗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因此她有着极大的信心。
既然长安不安,那夜色亦当有尽头处,王清霁念至此处,心也就开怀了。
在她这不长的一生里,已经拥有了许多足以传唱天下的经历,在这些繁花的遮掩之下无疑有许多人忘了她真正仗之以安身立命的事物是什么了。
风月不存真诀,以赵无涯晚年帝王心性,岂会让其安静的留存世间,耗费了不知力气来毁灭这种另其险些驾崩的事物。
因此,不愿离恨天遭祸的皇甫姜没有在凤麟洲留下传承,白玉京中坐守孤鸾观孤坟的空流已经确定了没有,那么天底下大概只有落在她胸膛的戒指里的那一份了。
三百余年岁月流逝,再是惊艳的也终归平静,世上除去高坐玄都见证万千的道无迹外,或许已经没有人知道风月不存真诀的那些奥秘了。
以此推测,那裴宗自然没有理由知道悔岚的存在。
“找不到输的理由呀。”她如是轻声笑道。
于素铭听到了这句话,心里很是奇怪,纵然她也觉得这一关可以迈过,但这句话未免太过于狂妄了,与她自傲掩埋下的谨慎性子,似乎不太对的上?
一念至此,于素铭朝前走了一步,提神屏息准备着接下来的刀锋,为她的信心创造着必要的机会。
裴宗的步伐依旧不急不徐,连热身都算不上的战斗,着实没有让他奔跑起来的心思,况且他也想接着此时的绝佳机会为王清霁的心境添上一条裂缝,不求裴俊之接下来的那场战斗能胜过她,只要能够缓下她迈入天人的脚步,就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事。
混迹江湖的人,又有几个没有不能言说的卑鄙心思呢?这实在算不上什么。
便在此时,裴宗忽然皱起眉头,他的身后传来了蠢蠢欲动的气息,哪怕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也好,终究也不是件美事。
“裴捕头,你刚说了一句话。”
秋水声自远方来,平淡而坚决,“虽我身承秋山前辈剑意,但终究还是挽剑池的根基,此刻只想告诉前辈。”
“霜天未老,挽剑仍在,我与叶姐姐尚在人间。”
说完这句话,她轻轻吸了口气,忍住不去看站在身后的叶笙箫,静下心神不去想自己的语调拿捏的正确与否,专心着之后的事情。
这句话自然是叶笙箫交代秋水说的,否则以她的木讷性子,脑海里头又怎会冒出这种话来,更别提强忍着羞赧说出了。
大概是秋山颜这个名字有足够的份量,所以裴宗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望着已经走出了城洞的三人,平淡说道:“尚在人间,亦还年幼,再过十余年你们或许有让我平视的能力,但此刻的你们说这种话,归根到底还是不好的。”
为何不好?自是堕去秋山颜的威名不好。
叶笙箫明白话里意思,平静答道:“与之相比,我觉得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来的更为不好。”
裴宗沉默片刻,点头道:“确实有道理,这话本身说的没错,只是错在你们没有这个证明自己的能力。”
末了,他笑着也是认真着,说道:“那便让我看看,你们所继承的东西,能够支撑你们的道理走到哪里去吧。”
话音落下,秋水没有出剑,却有铿锵之音恍若沧海生涛,撞起千层雪。
秋山颜天人之后为求胜过姜黎,从而转修剑道,高屋建瓴自是得心应手无碍,也因此她的剑不似寻常挽剑池弟子那般,自幼挥舞不知几万次,那岁月流逝依旧白嫩的手,自始自终都没有握过几次剑,自然不擅长持剑搏杀之道。
高不可见,仙气凛然,这八字便是秋山颜剑道最好的诠释。
秋水握剑不出,长天在手横绝长安,王清霁自是心有所感,低声轻叹后,一念如鸿毛落之,使其重如高山。
裴宗望着这悬而不落的剑,沉默了很长时间,缓缓说道:“此剑与长安相合,确实不坠秋山颜之名,但想用这柄剑走出一条路来让她去到长安城外,依然还是差了很多。”
顾弃霜亦不顾礼,衣裙铺落大地如花盛开,那张曾有葬花天人用过的沧海老龙吟上十指纷飞乱眼,风浪声便由此中来。
沧海生风浪,再有悠扬笛音奏响,两者相辅相成终是落在那柄长剑之上。
秋水依旧没有出剑,深深吸了口气后,决然而然的放开了那柄被她握了无数个日夜的长剑,于是那剑便落在了空中。
不堕不坠,甚至稍微倾斜向上,以锋芒向眉心。
裴宗赞叹道:“今夜让我惊讶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但还是想不到彼此之间来往时日不多的你们能够心有灵犀的做到这种事情,这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
“不管如何,我都会记住你们三人这一剑。”
或许是真的重视,又或许这触动了他的心境,裴宗自开战以来第一次举起了自己的刀,朝着那柄剑朝他而来的长天剑,亦是朝着这座城挥下了第一刀。
刀落之时仿佛有雷霆轰鸣落下,狠狠炸响在那片沧海之上。
叶笙箫看着隔空落下的刀锋,轻笑道:“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
沧海无量大,风浪又岂是一道雷霆能停下的?故而裴宗还在继续出刀,刀光不断的落在跨越沧海而来的飞剑之上,风雷声不绝于耳。
城西那口灵气十足的古井已经成了枯井,朱雀大街风吹雨打不坏的石板化为了尘埃,玄天观的道祖木像早已成了木灰散落一地,衮衮诸公门前不见石狮,气势全无。
而那柄剑,依旧洁净如新,唯有王清霁心胸那处更胜之前的炙热感,代表着长安城正在遭受三百余年来未曾有过的灾难。
裴宗也不见得完好,那代表着权力的衣袍早已多上了些不知从何处来的灰尘,衣袖也然破裂了不少,靴子甚至多上了些湿润的痕迹,每一刀的斩落也不再那么随心所欲的轻快,显得越发郑重。
或许正是这种极致的郑重,即将去到裴宗身前的飞剑,也就止步不前了。
秋水忽然间迈步向前,一跃十数丈握住了那柄已然不能前的长天剑,在下一刹后,她的虎口处便炸开一朵血花,染红了她的衣袖,让那张仍有稚气的脸苍白了许多。
王清霁已然闭目竭尽全力,叶笙箫不见有余力作为,顾弃霜心神尽在琴弦中,此间剩下了也就那同样持刀的一人,无所事事罢了。
但于素铭依旧平静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握着刀却不前一步,仿佛自身只是无关的旁观者一样,一心一意只想安静的看上一场难得的好戏。
如此震动巨响,长安早已热闹满城,却也噤若寒蝉无声。
在第二十三刀过后,裴宗的嘴角已经渗出了鲜血,而长安城在他眼中也老上了不少,仿佛步入垂暮之年一般,令人不得生出不惋惜。
长安老去,沧海枯竭,唯有那一柄剑锋依旧锲而不舍,以坚定步伐走入了裴宗身前一尺之内,却如咫尺天涯一般可见不可及。
裴宗看着那以人御剑的少女,没有着急着挥刀,轻叹问道:“世间如此美好,何至于为了一个情字,行如此不智之事?”
秋水默然不答,既是无言可答亦是不想回答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正当她欲以鲜血之剑迈过这一尺天涯时,心中忽然出现了王清霁的一个念头,犹豫片刻后,当即撒手离开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