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月七日
由窗外探头的烈日太过放肆,连一粒融化中的小小冰块都映射着难以直视的光辉。
“本学期结束后,我就会转学离开月之森学园。至于去处,还请容我保密……若开学日在台上又见到您这张熟悉的面庞,我也会很困扰的。”
“……哎呀呀。”
折隶无奈地笑出声来。
对丰川祥子这等教养的少女而言,一旦用上这么白描的叙述,几乎就相当于一般人口中的“老娘不想再看见你这张脸”了——显然对丰川祥子而言,折隶当初唐突以教师身分登台,其冲击力剧烈到至今仍令她耿耿于怀。
“那么,既然你今天愿意主动约我见面。”折隶仔细地看着她炯炯有神的双眼,问道:“是想要告诉我背后的原因吗?”
她果断地点头,“正是。故而,我希望您能够对此守口如瓶。”
“我答应你。”折隶说。
“回应的真快呢。真令人怀疑您是否准备阳奉阴违。”
“你看起来不像是在怀疑我。”
“……。”丰川祥子回避了男人的注视。“只是,即使怀疑也没有意义而已。”
折隶笑了起来,声音中略有调侃:“就算是这样还是愿意告诉我?”
“因为、”
因为你说了——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倾听。
少女握了握拳,轻轻摇摇头。
蔚蓝的双马尾在阳光照映下好像有一瞬间又恢复了初见时那般清亮透彻。
“……不。没什么。我就直奔主题吧——”
她缓缓露出了微笑。
她的眼底依旧有未化开的忧愁。
她的面庞依旧能看出日渐累积的疲倦。
可是,这一瞬间……
那始终缭绕在肩上的重担被短暂地卸除,有一道被压抑在记忆深处的幻影,于这朦胧的白昼之中又一次显现在某人眼前。
“我现在,已经不再是‘丰川’家的人了。”
像是春天的残阳悄悄藏在南风里对着某人抬眸轻盼。
一如初见时那样。
迷星之章 第一幕 夏时记录 : 第112话 恶
开端,或许要追溯到好久好久以前。
“……离婚?”
丰川祥子抬起头。圆润的小脸藏不住未来的美人胚子,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里看不见一丁点的悲伤,只有浓浓的疑惑。
“是啊。”
父亲蹲了下来。那双比起记忆中任何一刻都还要困倦的眼正与她平视。
如今回忆起来,那一刻的父亲,想必远比她所能想像的还要痛苦吧。
“妈妈她说……想要好好休息一下。所以,暂时,远离了我,远离了祥子,远离了‘我们’。祥子可能,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妈妈了。”
那个男人谨慎地选择着语句。他明明疲累得像是下一刻就会倒在地上,却依然努力地看着自己的面庞,不愿让哪怕一瞬间小小的情绪变化逃出视野。
“噢。”而祥子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父亲停顿了片刻。他既像是庆幸,又像是担忧,轻声问:“祥子不难过吗?”
“因为,父亲大人说了只是暂时呀。”祥子天真地笑了起来。她张着大眼睛望着惊愕的父亲,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开口:“母亲大人好辛苦的。祥子也常常会想要逃课睡懒觉,母亲大人想要休息一下,也很正常呀。”
“祥子,会乖乖等着的。”
“……是吗。”
父亲的目光变得柔和。那位疲惫无比的男人就像是因为这句话而受到救赎。
丰川祥子就这么等到他离开,等到管家与仆人将自己送回熟悉的日常,等到夜色笼罩天幕,等到宽敞到显得窄小的闺房也熄了灯火。
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才忽然“啊。”了一声。
原来,即使母亲从她的身边彻底消失,她的生活也没有哪怕一点的变化呀。
……所以母亲才是“无价值”的存在。
所以母亲才会从“丰川”消失不见。
所以,如果。
有谁在丰川的名字底下,也失去了价值的话——
……
“——父亲被逐出了家族。”
“具体的藉口,我现在还不清楚。……但是,作为他的女儿,我也选择了离家出走。”
即便咖啡厅内开了空调,维持着适宜的空气,但窗外递入的日照实在太过强烈,浮冰很快就融化成水。而丰川祥子凝视着残余的冰片,看着杯缘隐约倒映着的自己,嘴角轻翘,显露一份近似自嘲的冷意,丝毫没有被烈阳所平息。
“只要我愿意的话,我依然可以是曾经的‘丰川祥子’。”
少女的笑容稍冷,却依稀能见到保登折隶所熟悉的那个模样。
“只要将那位无论作为父亲、丈夫、儿子或者仅仅的生意人都无比失败的男人彻底忘却,一切便可以如常。”
然后折隶就见到她倏然歛起了笑容。
“但是我还是作出了这样的选择。”
“折磨自己、伤害她们……何等愚蠢。”
也许是因为这无人的咖啡厅太过安静,她的话声平淡,可是却异常清晰。折隶望着她的双眸,她也正回望着折隶。男人对着那双眼中的自己,轻声开口:“你后悔过吗?”
而少女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完全不。”
在洒落的阳光之中,那一袭天蓝色的发恰如初见那般亮得不可思议。
保登折隶再次意识到了,其实丰川祥子一点也没有变:她从初见那一天,直到现在,都胸存无可救药的自信,又怀揣着同样无可救药的自卑。
“即便家族都敢于背叛的我,轻而易举舍弃掉‘毫无价值’的友人……”
“这,再正常不过吧。”
视线正中央,少女只手按着胸臆。
她这一刻的笑容与记忆中的好多个片段重合:初见时藏着手伤的她掩嘴轻笑,再见时赞赏着演出的她神色激昂;组成乐团的当下她开心得合不拢嘴,第一次合奏〈春日影〉成功的傍晚她远望着落日、目光欣慰。
明明都是真实的心情。明明,都自认为是真实的心情。
可是。
——在必要的时候,即便是“真实的自己”也能将其割舍。
曾经的长崎素世还未压抑到忍耐的极限。
如今的若叶睦则以沉默为情绪腾出空间。
但是丰川祥子,也许早在与他、她们相遇之前,就已经有某个部分悄悄地坏掉了。
保登折隶看着那名笑得无比灿烂的少女,“这都是你的真心话吗?”
“啊,正是。”而她轻轻颔首,没有丝毫顾虑,仅有一往无前的意志。“我付出了‘自由’的代价,因此无法再继续乐团活动,选择退出了CRYCHIC,仅仅如此。”
“至于,先前只字不提的理由。”
她停顿了一下,再次抬眸,深深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以长崎同学她们的性格,无论我怎么叙说,她们都会将丰川家视作我退出乐团的理由吧……向事不关己之物的愤懑,相当于对无可触及之人的同情,皆是无意义而无价值。”
“更何况。”
少女露出了或许能称作得意的笑容。
“‘恶人’有我一人就足够了。”
“……。”
对着那张几乎可以形容为虚张声势的高傲神情,保登折隶莞尔一笑。
就如同每一名完美罪犯都有倾诉自身伟绩的意欲,如今的丰川祥子表现出了同等的自暴自弃:暗自在心底将自己贬为恶人,可是又对自己的演技和做法沾沾自喜,彷佛爱幻想的孩子将童年的不幸想像成对伟人的试炼,庆幸着得到了远超常人的经验。
幼稚得要命。
却也可怜得要命。
“真是无趣的理由。”他淡淡地说。
少女的笑容一僵,但很快又自嘲般地笑了起来。
“无趣、吗。……的确,以店长先生的能力,有此评价理所应当。”
折隶挑眉,“能力?”
“月之森可不欢迎无名之辈。”丰川祥子的目光略略在折隶的面庞停驻,“虽然不清楚您是如何说服师长安排您进入学校的,但我能见到你一连教了这么多天的书,就足以证明您的实力了。”
“原来如此。你的判断倒是没错,我的确有自己的门路……”
男人只手撑着脸颊。一双宛若天空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那么,说完了吗?该轮到我了。”
“……诶?”
“故事会就是要有来有往嘛。”
他大大地咧开嘴。向来开朗的笑容里多出了几分奇特的冷。
“我也来说一个,关于‘恶人’的故事吧。”
迷星之章 第一幕 夏时记录 : 间幕 救世主
善与恶,永远不可以相互抵销。
我自很久很久以前,就这么想。
就像摔破的杯子,即使再拼回去,也无法完全消弥裂痕;对人们造成的伤害,无论是身体或心灵,即使可以用上很长的时间去治愈,却永远不会变得“没有过这回事”。
所谓的“恶”,就是这样的事情。
……
“来到这里以前,我是在一座治安不太好的城市里生活的。”
“唔。只是这么说,你也很难理解吧。那我就稍微举个例子——”
某个男人大大地咧起嘴。宛如遥远记忆中某位伤痕累累的大天才。
“那是一座只是走在街上就不知何时会被袭击,而政府军队就算配备着最先进的武器,却只想着向邻国开战,人们惴惴不安,担心自己究竟会被身边的人,抑或是军队所伤害的可怕城市。”
“是、是这样吗。”
丰川祥子与其说是讶异,不如说对他所讲述的内容毫无实感。
保登折隶看着她一时有些僵硬的面庞,露出了像是一张恶作剧般的窃笑。
……是啊。就是这样才好。
希望你们一辈子都不需要去对那样的世界有所共感。
“能够从那样的地方健康地活了下来,我还真是了不起啊。”
“待在这里的每一天,我都这么想着。”
——只不过,在脑子里装了一部可信与否尚且未知的剧本。
一名在前一天还是普通人,甚至在漆黑的浓烟中丢人现眼地拍着墙求救的男人,就忽然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就忽然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了。
那样的蠢货,早该作为一道前车之鉴,死在真正的英雄们拯救世界的路途之上了啊。
“我也不怕你笑,最一开始的我啊,真的是卑劣得不行的人。”他对着少女那双依然带有些许困惑、不理解的目光,接近冷哼地轻笑了一声,像是自嘲:“伪造了自己的来历,欺骗了一位伟大的人,让单纯的那家伙轻易取信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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