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灯子
“她和我说，接下来会在上层区待一阵子。”
“诗人的紧急避险能力很强，并且具备敏锐的洞察力，遭遇意外事故的基础概率只为0.600％。”
史瓦罗一板一眼地分析道。
只不过，这却让克拉拉升起了某些幽怨的小情绪，尽管隐藏得很好，但那一下子撒开手，显得有些扭捏的样子，已经足够史瓦罗反应过来。
他在顿了顿后，修正道：“我是指——他会很安全，不必担心。”
在听到这样的安慰后，克拉拉也稍微放松了一些，转而露出些许恬静的笑颜。
“嘿嘿。史瓦罗先生有时候会说些让人担心的话呢。”
“……我会保留对话记录，并与最近五十次谈话结果进行比对，暂不对已有数据进行重新编辑。”
史瓦罗的机械眼在亮了亮后，随即又低下头来，询问道。
“克拉拉。你是否想要去寻找诗人？”
“欸？找温迪姐姐吗，虽然确实有点担心她那边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但是聚落的大家，还有史瓦罗先生也很需要我。”
克拉拉陷入迟疑之中。
“万一在我离开的时候，大家饿肚子，或者生病的话......”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有着自己的一技之长，克拉拉。”
史瓦罗的视线仿佛顺着基地蔓延的网络，看见那些扎营于此的人们，合成的男音沉稳而厚重。
“他们可以照顾好自己，而非只能依赖于我们的帮助。并且，聚落内的物资也还充沛，经由分配足以支撑一个月。”
“可是……”
克拉拉虽然有些意动，但仍有某些束缚自身的枷锁并未被褪去。
哪怕她拥有勇气孤身到铆钉镇寻找物资，但终究只是一个连下层区都没有出过的孩子。
上层区对于克拉拉而言更多的是只存于记载，以及史瓦罗先生讲述中的“幻想乡”。
她无法想象那里的天空有多辽阔，也不曾在日照下浅浅地进入午睡，更不曾领略过那外界又是怎样的风景。
这些都是某种无形枷锁，让她难以下定决心，只能求助于史瓦罗先生。
她小声地嘟囔道。
“史瓦罗先生希望我去找温迪姐姐吗？”
“我不会干涉你的选择。因此，若用人类语言中的看法来形容——”
这位总是格外理性，仿佛一言一行都依凭演算结果形事的史瓦罗先生，却在这一刻仿若真正的父亲般温言说道。
“接受与否是你的自由。”
在经由与吟游诗人的那一场聊天后，他其实某种程度上明悟了某些对于机械而言，宛若悖论的真理。
人类的行动难以预测，根本不存在唯一的最优解，任何可能都会催生出新的结果，并且逐渐形成无可扭转的变量。
即使是他，也只能从这些演算结果中不断筛选、剔除异常的一部分，并不断循环，直到找寻到无限接近正确答案的那一条结果。
但这不代表他要将这之前的异常演算结果转述给克拉拉，她应当有自己的想法，而非单纯作为他的附庸而生活着。
克拉拉是人类，不是自动机兵。她理当拥有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名为“任性”的特权。
培养克拉拉的独立自主能力，以及支持她追寻所想要追寻之物，这才是家人。
这份信任的回答让克拉拉陷入了稍许沉默之中。
但女孩那逐渐明亮起来的赤眸中，带有着一丝与诗人相似之物。
“……我明白了。史瓦罗先生是希望我能够以自己的意志作为第一优先来考虑对吗？”
“正是如此。”
史瓦罗微微颔首。
心中更是有着某种应当称作“欣慰”的感情升起。
这其实并不符合他最初的设计原理，作为旧世界的古老遗物，地髓开拓团的时代遗留下的自动控制单元。
与大部分无智、只接受指令的机器不同，史瓦罗具有复杂的思考能力，但严格来说并不具备“智能情感”。
可是如今，他却能感受到这份让机身升温的情绪，以及让他的核心炉仿若“填满能量”般的充实。
他无法演算出让自己有如此改变的真正因素，但……可以暂时假定结果为——克拉拉，他的家人。
在史瓦罗沉浸于思考期间，克拉拉也迈过了第一门槛，转而大胆道。
“...唔，这样的话，我能够邀请史瓦罗先生和我一起去吗？”
“——受理认可。”
史瓦罗只是一如既往地平淡答道。
同时，也将自身安排上传至基地的内部网络。
机械聚落作为围绕载人竖井形成的流浪者大家庭，其前身还是旧地髓开拓团科学考察基地「炉心」。留存下的许多设备虽然因年久失修损坏，但同样也存在许多能用的部分。
在经由这些年的改造维修，机械网络中的自动机兵们已经突破百位，而居住于此的流浪者们大多也很喜欢机器人，时间久了，也多少掌握了一些和机械有关的技术。
此外，聚落内部也设置有阻挡攻势的自动机炮，以及牢不可破的基地大门，若无法取得通行证想要突入内部也是一件难事。
因此，只要不是在他与克拉拉离开期间，有首领怪物带领怪物群直冲机械聚落而来，失守的可能性很低。
而下层区的裂界侵蚀现象目前还集中在铆钉镇中，并未向外蔓延。
哪怕真的出现了这种可能性，诗人也一定能够有所察觉，这里所缭绕的风与普通的气流并不同，是具备有“灵性”的。
虽然史瓦罗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但相信以他的能力，庇护住这里的人们再简单不过。
至于诗人怎么下来？
这个问题从不在史瓦罗的演算范围内。
虽说载人竖井是上层缆车道没有开放的情况下，这附近唯一能够通往地表的途经。
但实际上，那诗人出入压根就没用经过这里，显然是借由那份御风的力量实现出入“自由”。
换而言之，干涉史瓦罗与克拉拉上去的一切因素基本都被排除，接下来只要搭乘载人竖井上去就好。
毕竟，除开满足克拉拉的愿望外，他也想看看自动机兵网络中所说的，天空破了一个“大洞”是怎样的情况。
第六十四章 星星是冰冷的玩具
载人竖井正在缓缓向上运转，顶层回荡起齿轮啮合、转动的沉闷声响。
黑漆漆的竖井上方只有一枚老旧昏黄的矿灯照耀着。
而克拉拉与史瓦罗则在这样静谧的气氛中不断感受着上升的“失重感”。
“……稍微，有些害怕呢。”
克拉拉抬起头，有些紧张地凑在史瓦罗身边，比在下层区任何时候都要依赖于他。
虽然是自己下定决心要去上层区，但是就这么离开自己最熟悉的地方，转而被这样的大家伙吞入腹中，缓缓往未知的某处送去，克拉拉还是感觉到某种不适感。
“不必担心。预计十分钟后抵达露台，我们会通过外城区已经停摆的供暖管道线，转而进入行政区——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动身寻找诗人的去向。”
“...唔，史瓦罗先生去来过上层区吗？感觉你很熟悉上面的路线呢！”
“在过去，我曾在上层区待过一段时间，那时我有保存关于上层的地形建筑图。因此在城市格局变化不大的情况下，我们不必担心迷路的问题。”
史瓦罗实际上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到上层区去，作为旧时代的遗物，他由智者亚历珊德拉送入下层区，并休眠了大概几百年时间，直到重新恢复运转时，已是物是人非。
执政的大守护者也从第二任的智者亚历珊德拉，变为了如今的第十八任可可利亚。
他对于政权更替并不关心，只是记录下这部分信息后，就继续执行自身诞生之初便被输的『存护』指令。
直到那一天。
他在磐岩镇东南方向的垃圾填埋场中发现了一名人类幼年女性，也即是弃童——克拉拉。
那时的她精神状况较不稳定，对沟通自身状况一事表现抗拒，回避倾向明显。
甚至于在史瓦罗尝试与其交流，获取部分信息时，克拉拉哭了。
长达三小时零七分。
当时史瓦罗的结论是：将身世不明的克拉拉带回基地观察，进一步收集相关信息，以便生成后续处置方案。
可，也就是这一选择改变了他。
将克拉拉亲手抚养长大，让她在自动机兵间成长，使其一切行为举止都更多出自真正的理性。
在这一过程中他曾将自己定位为“老师”，然而女孩却认为这是“家人”。
作为教导者的他却反过来被女孩教会了何为“情感”。
曾几何时的，他视自己的计算结果为铁律——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无法使史瓦罗动摇。
但是，在克拉拉那真挚且热烈的『情感』与『诗人』这一外因介入之下，他逐渐意识到了过去的做法有失偏颇。
尽管那并非是错误，但他也必须重新审视人们是否具备存在抵达“幸福”未来的可能。
在演算结果中，贝洛伯格注定灭亡的未来几乎不存在解法，只有上下层区之间存续时间的长短，任何妄图想要扭转的想法最终都被证实为无效。
可事实是，就在不久远的过去，这一结论被颠覆了。
那令机器人也难以诠释其行动逻辑的诗人。
先是自顾自地跑来机械聚落，又自顾自地靠表演笼络人心，最后自顾自地与克拉拉成为“家人”。
史瓦罗不得不承认，那时的他对诗人抱有“抵触”的情感，并且认为若让克拉拉长时间与他相处，很容易学坏，甚至染上酗酒的恶习。
因此，在那天试探对方真正意图时，他才会毫不犹豫地表现出“恶意”来。
但是，他通过了史瓦罗的考察，也完成了自身的承诺，并展现了“救世”的伟力。
一种无形的枷锁仿佛就此卸下，他也能将更多的算力投入到克拉拉身上。
在上一过程中，克拉拉作为牵线搭桥的对象，自然也被那位大守护者继承人，布洛妮娅·兰德记在心中。
这对于克拉拉以后在贝洛伯格的长远发展有着莫大的意义。
也是在那个时候起，他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一件事情。
或许——有朝一日，克拉拉会离开他。
孩童会长大成人，拥有自己的社交关系网，亲密者也不再拘泥于家人，她也会有她的恋人，甚至于结婚组成新的家庭。
到那个时候，自己该何去何从？
尽管这个问题来得是如此突然，且克拉拉的年龄也仍然尚小，但……史瓦罗是机器人。
只要维护得当，他的寿命会比人类长很多很多，那时他会目睹着女孩变为姑娘，再从姑娘变为母亲，最后垂垂老矣，撒手人寰，成为冰冷碑石上的一朵小花。
这份想法的出现甚至一度让他的逻辑思维陷入死寂之中。
可是，这份对于未来的担忧又促进了某种“情感”的诞生。
那便是满足。
他想要尽可能不留遗憾的，让克拉拉度过她的人生。
因此，若克拉拉希望做到某些事情，又或是无法下定决心的事情，他会帮助、支持她做出遵从本心的选择。
哪怕，这一行动是过去的史瓦罗绝对不会做出的。
在思绪之间，上层区到了。
一线温暖的光芒射入竖井之内，驱散阴霾，照亮了她与他的面庞。
克拉拉用着软嫩的小手挡着面颊，在稍微适应了一下这里的亮度后，才睁大了一些宛若红宝石般的眸子。
“啊...到、到了。好快，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注视着女孩隐隐期待的样子，史瓦罗走出竖井，单膝跪地，示意她坐上自己的手臂。
“外面应该还有许多保存完整的建筑。我们可以一边前进一边观察。”
“唔，是因为晒到太阳缘故吗？总感觉史瓦罗先生温柔了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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