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暴走中学生
“看资料是,不过我听说这户人家好像有点问题,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
老干部叹气,“就怕是那种会把发的牛杀了吃肉的人……唉,难哟。”
即便是在姜沐前世的世界,精准扶贫也是一项一直在实行的项目,这个世界当然也会有,且更精准,更扶贫。
地震过后,张谑是他们班唯一活着的孩子,所以他便有了一整个班的爸爸妈妈,视张谑如亲子。
说来讽刺,张谑这个事实上的孤儿,却突然成了那种最有人脉的人,不论从政从商,总有“爸爸妈妈”帮忙。
这也是为什么,旁边这位退伍后开始干扶贫的老干部会带上张谑,有这份资历总归是好事。
而张谑得到这么多人脉的代价,就只有每年去看望一次这些人,听他们低声说一句“原来已经这么大了”。
大概半小时后,车辆终于行驶到了村子里,这里路本来就不好,密集的降雨更是把路浇成了泥流,张谑把汽车熄了火,从车后面拿下两把黑伞,撑开的伞面像是倒悬的黑船。
两双靴子踏入冰冷的雨水,路不算好走,好在车上的两人都是军队里训练过的汉子,别说走过去,爬过去也不在话下,张谑伸手想去扶老干部,却又被一手甩开。
“我还不至于走不动。”
老干部没好气说。
村子很黑,道路上看不到任何人,幸好路旁的房屋屋檐下有几盏灯,姑且能照亮前行的路,两人并着肩走,这里是座临海的村子,大雨中隐隐可闻潮声。
“就在前面了吧?”
张谑问。
“应该就是这里。”
老干部说。
他们站在一处小小的房子前,房子是砖制,只有大门是木门,木头的种类张谑看不出来,但象征着颜面的门框和门漆经历了太多风吹日晒已经老化,脱落了都没人补上,老得像是那种放猪油的铁缸脱了黄漆。
张谑注意到房子门前有几个巨大的土包,有些有点像乡下的坟墓,但连个碑都没有,多少太简陋了点。
张谑把米面粮油什么的放下来,正想伸手敲门,门突然被打开。
开门的是位老年人,灰黑色的土布衣服,缺了一角的草帽,皮肤那样粗糙那样黑,黑得像是太阳亲自落在了他的船旁。
老人正牵着牛准备出门,看到门外的两个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伸手拿板车上的铁杆。
好在这不是张谑第一次干类似的事,他当即展示出手里的米面,脸上挂着最亲切的那种笑容:
“同志!”
一番解释后,老人连忙把张谑和老干部请进屋里。
“坐,坐,家里有点乱,平时就我一个人。”
大雨被隔绝在门外,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给两人拿瓷碗倒了开水,那顶缺了角的草帽被放在手边,露出草帽下稀疏的白发,像是树干上挂着的枯枝枯叶。
老人姓陈,单名一个字光,陈光听闻两人的来意,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同志,你不用客气。”
老干部用最通俗的语言耐心解释,“我们不是骗子,是扶贫人员,执行的是国家的政策……政策你懂伐?免费!不交钱!”
这种解释是很有必要的,毕竟这种事儿说不明白就容易有误会——就算说明白也容易有误会。
具体例子隔壁医院就有,一位农妇人的孩子病危,病症极其严重,经历了漫长的治疗终于救回了人,妇人去医院结账,看到账单人都傻了,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少得人怀疑账单是不是假的。
院长路过那儿,亲切表示您不用担心,大部分钱是保险过的,你就当国家帮你付啦!
妇人人生大起大落当场失控,感动得坐地上就哭,哭得撕心裂肺感人至极。
然后她就被当成医闹,被保安人员架出去了……
快得院长都没来得及阻止。
院长人都傻了,好好一个“以人为本”的宣传材料,流芳全国的事迹,这么一场误会,流传得倒是挺广,但显然不是正面教材……
(注:真有这事。)
陈光闻言依旧摆手:“真不用,真不用,我不是贫困户,我家有钱。”
张谑和老干部面面相觑。
不怪俩人不信,不论是穿着,还是家里的布置,这位老人看着都像贫困户中的贫困户——尤其是那张风吹日晒的脸,分明才五十多岁,看着却已经快要到七十岁了。
见两人这副神情,陈光挠挠头:“我家真有钱,祖上流传下来的。”
这位老人似乎并不是那种很擅长言辞的人,他不再解释,重新把那个缺了一角的草帽带上,扭身走到门外。
张谑连忙追上去:“这么大的雨,您是要去干什么?”
陈光头也不回:“修港口。”
“修港口?”
陈光不再回答了,他面无表情地披上雨衣,重新走到门外,黄牛被从棚里拽了出来,绳子拉着板车吱吱呀呀地走,他坐上去,手里的铁杆在雨中呈现出墨一样的色彩。
张谑和老干部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不解。
大概二十分钟后,跟在陈光身后的两人得到了答案。
因为陈光真的是在修港口。
这是座临海的村子,不远的地方有片乱石堆,大概是曾经经历过海啸,海边的房子被拍碎,这些石头就是房子的尸骸。
陈光拿着铁杆,从乱石堆里撬出巨大的石头,那双带着手套的手握住石块的边缘,将其一点点推上板车,再用黄牛运输到海岸边,卸下来,组成一小片最简陋的港口。
张谑和老干部长大了嘴巴。
他们震撼地望着海边,在那里,数不清的石块堆叠在海岸旁,狰狞却又错落有致,像是蜿蜒的灰龙。
“您干了多久?”
张谑不由问。
“记不太清。”
陈光的声音在雨中并不清晰,“可能二十年,可能三十年。”
“这……”
老干部看了看来时的道路。
他下意识就想说“为什么不借用机器”,随后便想起了这边糟糕的路况与崎岖的地面。
“为什么?”
最后,老干部只能这样问。
陈光的动作停了一下。
“不为什么。”
老人说,“因为海就在这里。”
陈光微微眯起眼睛,水滴掺杂着往事浮现在眼前,巨大的雨不间断得下,天空黑得像是砸碎了墨瓶,风那样猛烈,就和几十年前的那场风一样。
那是三十年前,这座村子遭遇了百年以来最大的台风。
没经历过台风的人是很难理解气流的伟力的,当风大到一定程度时,那些人们印象中坚不可摧的东西其实并没有那么坚固,铁车被推离,大树被扯断,铁皮的卷帘门被扭曲形变,像是神明粗暴的手,肆意撕扯一切。
这种伟力在海边往往会更可怕,因为台风就代表着海啸。
陈光并没有骗张谑和老干部,他家确实还算有积蓄,虽然称不上什么豪奢,但至少别的渔民需要赶着浪潮生活时,他们一家却能抽一些时间出海放松。
不过这些和那天的陈光没什么关系,家里总要有个人看着,那天那个人就是陈光。他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屋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打开窗户竖起耳朵。
海边的孩子对海的变化总是敏感,仿佛能从最细微的变动中听出潮声,是台风,巨大的台风,陈光马不停蹄地跑到海边,只看到大海在自己面前卷曲起来,数百万吨海水筑成巨墙迎面推来,泼天的白水就像是逆流的瀑布,在天空中化为一场暴雨。
白龙般的闪电打在海面上,照亮了海边急匆匆的渔船,渔民们身后的是白色的死神,十几米高的潮水沸腾,扑打出巨大的雷声。
陈光翘着脚眺望,焦急地寻找着自己的家人,他看到了那艘船,熟悉的船,船死命地往岸边赶,这里是东面的海岸,却没有港口,他们绕着道回岛,像是被白鲨追逐的鱼群。
但巨浪比船更快,它把大船掀翻,像是调皮的孩子,一些老旧的船只直接被打落海底,巨大的哭声在雨中撕开,像是钢刀在刮着耳鼓,哭声在浩荡的海面上回荡,如同地狱的齐唱,又很快被黑浪淹没。
陈光也是哭声中的一员,他下意识往海的方向跑,却被村里的人死命拽住衣领,第二天风停了下来,他来到海边,只能看到海面上漂浮着的船只残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像是被搅碎的尸体。
血把海岸边的沙土都染红了。
那一夜之后,陈光开始修港口,因为只要有港口,遇到这样的自然灾害时,船就能以最短的距离返航。
因为海就在这里。
陈光没什么文化,只会用最简单的工具,甚至连修建的知识也不懂,这里路况崎岖,他便推着最基础的板车运输,一块一块地运石头。
一晃便是三十年的今天。
——张谑住了下来。
他开车把老干部送了回去,自己又开车回到了这个地方。
老干部会用自己的人脉想想法子,看能不能找些专业人士帮忙修港口,但这是属于老人的做法。
这时的张谑还很年轻,像是场不会熄灭的大火,年轻人的做法就是别想那么多,干了再说。
他是经历了那么多爱的人,当然会愿意把爱分享给陌生人。
陈光自然欢迎这位助手,不只是多了份力气,还因为这样不会太孤独。
“你有媳妇没?”
老人总喜欢问年轻人这种问题。
“有了。”
张谑带着手套把石头运到板车上,“在家呢。”
“孩子呐?”
“刚出生,今年大概两岁。”
“吓,男娃女娃?”
“是个女孩子,长得不太像我,倒是像她妈妈,漂亮极了。”
张谑笑笑,“希望以后是个矜持些的女孩子,这点千万别像她妈妈。”
陈光没有再问这个了,一瞬间他的目光深远,眼神那么温暖,海风吹起他的白发,又被草帽压了下去。
“挺好哇。”
他轻声说,“总要有个后人的。”
他一生未娶,只有个远房的弟弟,但已经太久太久不再联系了,可以说孑然一人。
石块被板车倾倒,搭成新的港口。
一周后。
这天的陈光久违选择了休息,港口的修建还剩最后的保护工程,如果这是一场话剧,那剩下的内容就只有谢幕的歌声了。
当然,还有一个主要原因,那头老黄牛死了。
张谑终于知道了陈光家门前那几个土包的作用——那确实是坟墓,却不是人的,而是牛的,有几个土坡,就代表已经累死了几头牛。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的村子不算富裕,但唯独海鲜是绝对不缺的,陈光把老黄牛埋了起来,带着张谑好好逛了逛市场,挑了些许内陆贵得要死的食材,甚至从仓库里拿了瓶好酒。
“……吃海鲜还喝酒真的没问题吗?”
张谑表情复杂。
“没事,我们村子里都这么吃。”
陈光欣然给张谑表演了一手海民的绝活——鱼宴。
张谑也欣然给陈光表演了一手内地人的绝活——窜稀。
老人家百思不得其解。
“不对啊,我们都这么吃啊。”
“……可能是我还没适应。”
张谑瘫在床上,“同志,您不用在意我,我身上带着药,躺两天就行。”
屋外下起了雨,细密的小雨,海边的天气总是多变,风声扫过窗台,像是隐隐的哭声。
张谑的视线中,陈光突然愣住,眼眸中流淌出巨大的惊恐,老人猛得站起来,唰的拿起手边的草帽,凛冽如战士拿起刀剑,他把草帽带在头上,头也不回撞向磅礴的风雨。
“同志,同志!??”
陈光没有在意身后的呼声,或者说他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雨中老人飞速地跑,他搬了三十年的石头,身体自然矫健,矫健得简直像个年轻人。
他又听到了那种风声,庞大的风声。
上一篇:不灭死骑未能实现英灵的结局
下一篇:漫威:最强华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