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暴走中学生
“你现在饿吗？”
他突然问。
“本来有点饿。”
姜沐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随意道，“不过我早上吃了几根巧克力，能量储备姑且还够……至少能撑到你说完你想说的话。”
林天愣住。
“呵”了一声。
“难怪张三总对我说，学察言观色就去找你请教，有时候真觉得你这人不像同龄人，倒像是我看的一些网络小说，重生啊系统啊什么的。”
姜沐笑而不语。
林天:“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咱们偶遇，我给你说我一百米跑进了十秒。”
“是有这么一回事。”
“但其实真有那么一回事。”
林天说，“初三的时候，我一百米真的跑到了十秒。”
姜沐一怔:“这么厉害？”
“是吧，我当时也不敢信，但体育老师的秒表是做不得假的，上面的数字是九秒八一，我握着表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表盖上反射的阳光把我照得眼都晕了，我才真的相信我跑到了这个速度。
你也知道我以前比较二逼，中二病嘛，所以当天下午我就当着全班的面把这个消息宣布了一遍，还拉了体育老师过来帮我证明……”
姜沐想了想:“说真的，其实你现在也比较二逼，不过不影响别人，所以问题不大。”
林天:“……”
他没反驳，望着天花板笑了笑。
“你能理解我当时的感觉吗，某天平平凡凡的你突然发现自己是不平凡的，我以前经常这么幻想，想着突然有一天自己成了某本书的主角，诸多兄弟姐妹为了争我的家产机关算计，但我硬是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杀出一条血路……不过这其实是我当时看的一本小说的剧情，我是独生子，我爸就我一个儿子。
总之，我兴奋异常，当晚就回家把这事告诉了我爸。”
“然后？”
“然后我爸问我，是不是在新修的那条跑道上跑的，我说是的，我爸就说，修那条跑道的钱被校长贪墨了，说是一百米其实才八十多米，涉事人员已经落网，明年就要重修，这事儿不太好看，别让我往外传。”
“……”
姜沐此时的表情大概是“想笑但觉得笑出来不太礼貌”。
林天倒是很无所谓。
“你都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崩溃，我念叨着这怎么能是个假的呢这怎么能是个假的呢，念叨了一整个晚上没睡，没人比当时的我更理解祥林嫂。
我不死心，第二天凌晨五点我就跑到了学校，我量了量自己的脚有多长，再沿着昨天我跑的那段距离小心翼翼地走，就好像我走的不是宽敞的跑道而是悬崖上的独木桥……
最后结果你应该猜到了，我来来回回绕了七圈，证明了那段跑道真的只有八十几米。
我在操场中间空站，发呆，万念俱灰，那些我幻想的鲜花和掌声一点点从我身上挪开，挪到它们本该去的地方……说出来可能很幼稚，我那时候甚至想到了死，死吧死吧，死了就不用面对现实了。”
“事实证明，你是个坚强的人。”
姜沐安慰，“你有面对现实的勇气。”
“其实没有的。”
林天摸了摸鼻子，“只是一场意外。”
“意外？”
“对，我当时正站在跑道上怀疑人生，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头，是一个学妹，那时候是春天，天还有些冷，她穿着运动装，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问我是不是林天，那个一百米跑到了九秒八一的林天。”
“你怎么说的？”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本来应该诚实的，说其实都是一场误会，是老师的表错了，我跑不到九秒八一，我连十一秒内都跑不到。”
林天望着天花板，“真相太可悲了，所以我撒了谎，我说是的，我就是林天，一百米跑了九秒八一的林天。
我当时对自己说，这不算主动撒谎，我爸对我说跑道缩短的事不能往外说，在这个真相出来前，我确实一百米跑了九秒八一，只不过只能在这里而已。”
姜沐没再说话，静静听林天讲述。
“学妹当时很兴奋，问我这么早过来，是不是在晨练？
我能怎么说呢，一个一百米能跑九秒八一的人，当然应该这么早就来学校晨练，所有的成功都是汗水加天赋。
所以我点头，说对，我确实是来这边晨练的，我一个小时前就来啦。
这话没错，我确实一个小时前就来了。”
林天无奈地笑起来。
“于是她就很开心，说自己是田径部的，以前都在学校外面晨练，一直不知道学校里还有我这么厉害的人；同时她还用佩服的口吻说不愧是一百米能跑九秒八一的人，才五点就出来晨练，她之前还很怀疑，现在真的相信了。
我只能说是的，因为我没什么天赋，只能靠汗水补足。”
“然后学妹就开始在学校里帮我宣传了。”
林天苦笑。
“她是田径部的优秀选手，每当她在学校里跑出什么好成绩，别人夸她的时候，她都会说自己这还不算什么，要向我学，说我每天早上五点天不亮就来学校晨练，差一点就破了世界纪录，和我比起来她还差很远。
然后那些人就会来采访我，对我大肆夸赞，说我是一鸣惊人，是华夏未来的希望。
我能怎么说，我总不能说其实都是误会，是学校跑道有问题，贪墨这笔钱的校长都落网了，这事儿不能乱说的。
我只能说对，我就是这种人。
我当时真的很怕露馅，因为这个谎言实在太漏洞百出了，它就像钉床上的气球一样脆弱，更何况还不停有人往气球上放鲜花和掌声。
但我真的又很贪恋这种荣誉，因为我是中二病，是二逼，为了维持这种虚假的荣誉，我只能真的每天早上五点过来晨练，在跑道上跑得满身大汗，累得像条狗。
学妹六点多过来，看到我这样，诶嘿嘿笑着说你终于过来了，我还以为你换晨练地点了呢，一直都没好意思问。
我只能说对，我前阵子换了地方，最后发现还是这里跑着舒服。
然后她说既然这样，那以后咱们要不要一起锻炼？我也可以五点过来的，学长你教教我怎么才能提升自己好不好？”
“真辛苦。”
姜沐咋舌。
“是吧？”
林天扶额，“我当时就想说，五点出来晨练就不是人过的日子……但我是一个一百米跑九秒八一的人啊，一个这样的人，于情于理都不该拒绝这种行为。”
“接下来我就度过了很麻烦的一段日子。
我以前最多算个跑步爱好者，但一个业余爱好者是不可能跑出九秒八一的。
于是我只能拜托我爸，让他托关系找一些资深者，甚至是运动员，一点点问他们跑步时该注意什么，要买什么，比如护具，发力技巧，问得事无巨细。
所有人都夸我认真，说我天赋可能一般，但态度可嘉，尤其是那位运动员大哥，他特别欣赏我，说有时候主观能动性比天赋更重要。
我能怎么说？我不能说我是为了不露馅才这么认真的，我只能说对，我真的很想跑出好成绩，最好跑到百米九秒八一。
大哥哈哈一笑，说我有梦想。
总之，那阵子我过得很辛苦，好在终于还是瞒过去学妹了，她会问我各种问题，比如膝盖怎么保养，比如发力技巧等。
我因为提前学过，所以往往能很轻松地回答——然后她就更深信不疑了。
每天早上五点我到学校，她都站在学校里那片花坛的尽头，穿着运动服扎着马尾辫，叽叽喳喳拉我一起去跑道锻炼。”
“你说你和她一起跑了很久。”
姜沐说，“她没看出来吗？”
林天沉默了一会儿。
“我总有理由，膝盖不舒服，状态不好，等等等等……或许女孩子这种生物是很傻的，当她真的决定要相信你的时候，不论你露出怎么样的破绽，她都会视而不见，甚至自己骗自己。”
“我得承认，我真的享受过那段时光，因为她是很可爱的一个人，容貌可爱性格也可爱，那种因为自己了不起，然后被别人依赖的感觉真的很好。
有时候我也想，我都跑了九秒八一，她比我天赋好，当然也得跑出这种成绩，不然都对不起我每天起这么早。
然后我就突然想起来，我在幻想个什么呢，我哪来的能力跑九秒八一，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
“一个谎言，总需要无数个谎言去掩盖。”
姜沐说。
“是啊，这个谎言真的很大，大到所有人都信了，连我自己都信了。”
林天说，“班主任对我大加赞赏，田径部视我为榜样，连新上任的校长都对我和颜悦色，视我为他的政绩。
校长应该知道跑道的问题，不过他不知道我是在那个问题跑道上进行的，所以他觉得我是学校的未来之星，以后说不定会挂在名人墙上……不是以我爸的儿子的身份，而是以运动会的骄傲的身份。
一切都很简单，因为我一百米跑了九秒八一，而博尔特才跑了九秒五八。”
林天语气平淡，淡得像是太阳升起。
“但谎言终究是谎言，你重复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也都还是谎言。
上一任校长的事情终究还是公开了，重修跑道的事也瞒不了别人。
其实那个时候，已经没多少人记住我九秒八一的成绩到底是在哪测的了，大家只知道我是明日之星，是田径的无冕之王，是九秒八一。
可盛名之下是不允许虚士的，一开始只是几个人的反驳，然后是一些公开的置疑……我不知道那些人哪来的这么好记性，但他们说的是真的。
我从来没有跑出过九秒八一。”
林天沉默了一会儿，勾起唇角。
“说起来很有意思，从头到尾，最相信我的还是我的学妹，她一句句认真反驳那些人，说我真的每天早上五点来晨练，说我真的懂很多很多跑步的知识。
她甚至拿她自己举例，说她现在已经能跑到十一秒五八了，女子百米世界记录是十秒四九，她是被我教这么厉害的，我怎么可能是假的？
她的话好像很有道理，以至于很多人真的相信了我。
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她真的很厉害，能跑这么快是她的天赋。
而我真的跑不到九秒八一一—我连十秒都跑不到。
我把这个真相告诉了她。”
这次，林天沉默了很久。
像是湖底的顽石。
“她什么反应？”
姜沐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对，因为之后我就转学了。”
林天轻声说，“我不敢面对她的反应，不敢面对自己曾经的荣誉，我打定机会，要和过去切割，为此入学时还花零用钱请了几个气氛组，吹我的家世能力什么的——我知道这种行为很二逼，毕竟我那时候就是个很二逼的人。”
林天斜视姜沐:“然后就被你和李华混进吹逼气氛组，捧杀就算了，还骗了我几百。”
姜沐讪笑:“那两天手头紧，手头紧。”
林天无奈:“……算了，砸了也好，反正现在看来那时候我很二逼，再二逼点也无所谓。”
姜沐决定还是换个话题。
“所以你原本是想参加明天的百米赛跑是吗？”
他问。
林天又沉默了起来。
他平时是比较张扬的性子，此时却那么安静，像是躺在过去的河。
“……嗯。”
良久，林天点头。
“其实高中后每一年的百米赛跑我都参加。”
他说，“但我真的是个没什么天赋的人……目前为止，最好的成绩也才十二秒九一，别说世界纪录，连国家三级运动员的标准都没摸到。
说到底，只是还在做梦而已。
不是为了荣誉，只是想向那个学妹证明，我有资格当她的目标，而不是一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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