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熙雍光明之山
然后,他就看到一位身穿病号服,光脚踩医院拖鞋的小个子少女走了进来,一脸没事人的样子,过来就伸手指重重按了一下肖尧的脑门:“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来了也不问清楚就哭?身份证也不带,电话也不充电,不是有帮忙的人问到我这,医院都得报警了。”
虽然是责备的口吻,嘴角却好像快要忍不住促狭的笑意。
肖尧伸出两只手,下意识地想要抱住沈婕,然后他看到病房门口还站着一个姑娘。
那姑娘穿着一件很文艺的素色长裙,脚穿棕色的露脚背搭扣小皮鞋,中间的那条搭扣将脚背上的肤色短袜隔成两个区域。
25分钟后。
沈婕的高级病房内,肖尧躺在她的病床上,沈婕自己搬一个椅子坐在床边,郁璐颖则坐在床的另一边,削苹果,削苹果。
这个病房的环境优雅、整洁,室内装配木质地板、高级卫浴,装修豪华,配备实木家具、中央空调、卫星电视、电话、冰箱、沙发等。
这一天得花多少钱啊,肖尧心疼地想。
这真的有必要吗?
不过,这个想法他并没有说出口,免得有人又要说“花你钱了?”
病房里有两个床位,一张有幔帐,另一张则没有,大约是给陪床家属睡的,肖尧认为这是一种画蛇添足的安排。
“所以说,”肖尧用指节敲打着自己的太阳穴:“你今天下午就换到这个病房来了?”
“那不然呢,”沈婕笑眯眯地从郁璐颖手中接过刚削好的苹果,顺手往肖尧嘴边递去。
递至中途忽然觉得不妥,又转而放到肖尧的手上:“VIP病房可不是花钱就能住上的,刚好有一个空出来,不得抓紧机会?”
“行吧。”肖尧坐起身,准备翻身下床:“我休息好了,让真正的病人躺吧,不然不成样子。”
“嗯嗯~”沈婕摇摇头,从鼻子里发出表示否定的声音:“我现在已经感觉好很多了,烧退了,痰也少了很多,挂水真的很有效——要不然让璐颖躺一会吧,还说来探病,自己刚刚都昏倒了,我真的觉得你应该顺便去挂个号,咳咳。”
少女说这话的时候,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我没事,”郁璐颖扶住自己的额头,摇头道:“说了我就是昨天夜里通宵复习没睡好,加上中午没吃午餐,低血糖了。”
肖尧觉得这个解释太过牵强,心里明白郁璐颖会昏过去,多半是被自己牵连的,便也只得赶紧转移话题:“话说回来,郁璐颖你为什么会……”
在肖尧和沈婕的坚持下,郁璐颖解开了自己小皮鞋上的搭扣,躺上病床,把包裹在肤色短袜中的小脚伸进纯白的被窝:“考完试以后,我想了想,还是要来看看姐姐。本来想和你一起过来,谁知道叫了你半天,你回头看看,又骑走了,真是气死人了。”
“原来是这样……”肖尧又咬了一口苹果:“我没看到……”
“后来璐颖给我打电话,我跟她说在第一人民医院,病房号多少,她就过来啦。”沈婕继续解释道:“结果璐颖刚来医院,就听到医护拿着照片在打听,说谁认识这个病人家属,一问才知道,你把一个车祸去世的走失孩子当成沈婕哭晕过去了。”
“你转病房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呢?”肖尧恼羞成怒道。
沈婕举起手机晃了晃:“给你发短信也打电话了啊,QQ也发了,手机白买啦?”
“这种时髦玩意就是华而不实,我的诺只因亚半个月不充电都有电。”肖尧摸出手机,把沈婕的电话拔了,自己接上线充电。
“你那时候有电是因为轻易没有电话。”郁璐颖揶揄了他一句。
沈婕和郁璐颖对望了一眼,两位少女都捂着嘴“咯咯”的笑了起来。
真,真好听,肖尧想。
不过,她们什么时候关系又这么亲密了?
“狗——阿哼,肖尧,”沈婕放下了遮住嘴巴的右手:“其实,我死了你会伤心成这样,我还真……不能说意外吧,就,反正还是蛮,有点想象不出来的。”
“在我6岁那年,有一次调皮捣蛋,”肖尧回忆道:“往家里冰箱的冷冻室里浇了很多自来水。”
沈婕有些不明其意,但还是笑道:“听着就是你会做出来的事情。”
“晚上六点的时候,电视台准时播放我最喜欢的《宇宙英雄奥特曼》,”肖尧继续讲述:“片头曲刚刚响起来的时候,我妈发现冰箱里全都冻住了,怒气冲冲地跑过来,一把把电视给关了。”
“该。”“该。”两位美少女异口同声地评价道。
“当时我就,”肖尧苦笑了一下:“嗯,撕心裂肺,暴跳如雷,嚎啕大哭,跪着求我妈让我看完这集再说,但是我妈坚决要惩罚我。
“所以,我至今没有看到那集奥特曼。
“虽然我已经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6岁的小孩了,可是……一想起当时那种撕心裂肺的心情,我就还是,心有戚戚。
“我以为你……去了的时候,”肖尧看向沈婕:“也是这样的心情。”
众人都沉默了二三秒,沈婕故意嘟起嘴道:“啊呀呀,原来在肖尧心里,我的生命已经可以和伟大的奥特曼相提并论了呢。”
“不错了,这么崇高的地位。”郁璐颖抿嘴笑道:“你啊,真的以为自己现在就不是个小孩了?”
听到这话从郁璐颖嘴里出来,肖尧不禁脸色一沉。
若是沈婕这么说他,他不会这样介意,因为沈婕本来就比自己年龄大,而且确实成熟。
但是郁璐颖……
沈婕看出肖尧不太高兴,连忙道:“对了肖尧,我怎么都不知道,你对门还住了个小舅舅?”
“啊,是啊。”肖尧说。
“肖尧的奶奶家和他小舅舅家是对门,肖尧的父母也是这样通过介绍认识的。”郁璐颖又开始削另一个苹果。
“可是……隔壁就住着这么大一个亲戚,怎么平时完全不见你们往来啊?要不是我突然生病这事儿,我都,咳咳咳,不知道你隔壁还有个舅舅。”沈婕不解道:“你奶奶去游轮上玩几个月,按理来说不应该把你托付给他吗?”
“不是你自己跟我说的吗?”肖尧看着沈婕道:“魔都人,亲戚人情往来冷淡。”
“啊?我说过吗?”沈婕一脸茫然地转了转头:“可你这也太——”
“而且,自从我爸妈离婚,我奶奶和我舅舅也就不怎么走动往来了,”肖尧抬头,望向病房惨白的天花板:“我舅舅也是个老混球,光我小舅妈我就见过三任,每过几年就换一个,现在又一个人过了,开个破出租车,开一天休一天,在家的时候就喝酒——”
“不许这么说你舅舅,”沈婕垂下了嘴角:“你舅舅人挺好的,对我也很好,古道热肠,刀子嘴豆腐心。等出院了,我要去登门答谢。”
“登呗,买点东西,反正就在隔壁。”肖尧耸了耸肩,心想,你是不知道他背后怎么议论你的。
郁璐颖忽然掀开被子,转身下床,两只小脚在床下摸索着自己的小皮鞋:“我去上个厕所,厕所怎么走?”
“这高级病房,自带卫生间。”沈婕笑吟吟地指了指房间的一脚。
“喔喔。”
郁璐颖刚“咔塔”一声反锁上卫生间的门,肖尧就站起身来,绕过病床,抱住了坐在椅子上的沈婕。
接着,又用自己的脸去蹭少女的脸。
“哎呀,好了好了,”沈婕轻轻推开他:“这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的,你干什么?”
“这哪来的什么大庭广众啊,你可千万不能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啊。”肖尧委屈巴巴道:“我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
“狗子,有个事,我知道现在问不合适,可是憋在心里又不舒服,你如实回答我,行不行?”沈婕往后坐了一点,伸手拉住了肖尧的手。
“啊?什么事情啊?”
“你……是不是想把我变成郁璐颖?”沈婕单刀直入道。
“什么鬼?”肖尧完全莫名其妙,说话的声音也高了几度。
“我看到郁璐颖今天穿那种袜子了,”沈婕沉吟了几秒,组织着自己的语言:“你跟我说是你的初中同学都喜欢这么穿,会不会其实是……郁璐颖喜欢穿?”
肖尧额头上的青筋都要爆起了:“没有的事!我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她穿,她向来都是只穿纯白棉袜的,短筒的那种,连有花纹的都——”
“不是吧?”沈婕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拎着塑料袋来找你的那天,就是我从你家跑走的那天,她穿的不就是——那叫什么来着?”
肖尧差点要气晕。
“包括你让我读诗,我感觉也是……想把我变成她,就这种感觉吧。”沈婕若有所思道。
“无缘无故的,你到底在作什么?”肖尧怒道。
“你说我是在作?”沈婕平静地问。
“听好了,沈婕,”肖尧语调急切地说:“你对我来说,就是你,就是沈婕,我从来没有想把你变成另外一个人,或者把你当成什么人的替代品。我让你读诗,只是和你分享我的爱好,那个袜子,我跟耶稣,不对,跟你的玛丽女王保证,我这辈子是真的真的第一次见她穿——哦,等等,长的穿过几次,短的是第一次——”
正说话间,郁璐颖刚巧从卫生间走了出来:“什么长的短的,我觉得姐姐短发也很好看啊,长发打理很麻烦的——肖尧你不要老把自己的喜好强加给女朋友。”
“听到没有。”沈婕眉开眼笑地说。
肖尧有些懵咕,随口和郁璐颖扯淡道:“郁璐颖,你那圣经上不是说妻子要服从丈夫,如同服从主吗,怎么就强加了?”
郁璐颖一把提起了自己的书包:“有些人啊读圣经就能看见这些,都什么年代了。”
“你那圣经真理还带过时的?”“不过波哥……你舅舅也是这么说的。”肖尧和沈婕同时开口了。
“你理他个P……”郁璐颖脱口而出那个“P”字,脸有点红,捂了一下嘴:“天都黑了,姐姐,我先回家了,你多保重,早日康复。”
“希望我过两天就能出院了,咳咳,”沈婕笑道:“肖尧,你替我送送璐颖吧。”
“啊,哦,好。”肖尧愣了一小会儿。
“不用不用,真不用送的。”郁璐颖摇头道。
话虽这么说,肖尧还是陪着郁璐颖,并肩走出了沈婕的高级病房。
天色已然黑了一半,玻璃窗上映出俩人淡淡的倒影。
“我死的时候,你会是什么表情呢?”毫无征兆的,郁璐颖脱口来了这么一句,好像在自言自语。
“啥?”肖尧正在满怀心事,忽然被吓了一大跳。
“没啥。”郁璐颖摇摇头,走快了几步。
“你要是死了,”肖尧微笑道:“那我应该也活不了了吧。”
郁璐颖听闻这话,浑身一颤,脸上的表情也僵硬住了。
其实肖尧说这话,倒也没有故意撩她的意思。共生的两个人,有一方忽然死去,另一方将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也许会同生共死,也许会就此断开联结,但是根据肖尧丰富的网络游戏经验,前者似乎更符合逻辑一些。
“对了,”肖尧装作一副不经意的口气问道:“你今天怎么穿这种袜子啊?”
“我为什么不能穿?”郁璐颖有些惊异地停住了脚步:“我穿什么袜子也要向你批准申请吗?”
“不是,我认识你都一年了,我也没见你……”肖尧闭上了嘴巴,心里暗想,怕不是长期共生还有导致审美同化的功效?
可怕。
“到底怎么了?说。”郁璐颖催促道:“还有,什么审美同化?”
又偷听心声是吧。
“我仔细想了想,”肖尧摇头道:“这事儿不适合跟你说。”
“你不跟我说,我也会靠自己慢慢感知道。”郁璐颖故意循循善诱道。
“你这人怎么老是这样,烦得很,”肖尧抱怨道:“不想说吧,你非要我说,说完了你又总生气,说话不算话,要么干脆就撒腿跑了。”
如果告诉郁璐颖,沈婕因为她今天穿的袜子而对自己有小情绪,郁璐颖会是什么反应?
首先,她会貌似很平静地抱歉说,给你们两个添麻烦了真是很抱歉。
接着,郁璐颖也许会说,她以后再也不穿这种袜子了。
再接着,少女也许会脱下自己的搭扣小皮鞋,扒下袜子,一剪刀把它们剪了。
不对,郁璐颖身边没有剪刀,而且那是沈婕会做的事情。
也许她会把脱下来的袜子塞进自己的裤袋。
不对,那貌似还是沈婕才会做的事情。
郁璐颖的话,应该是把袜子团成一团,朝自己的脸上摔过来,然后提起她的小皮鞋,赤脚消失在夜幕中。
不不不不不,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肖尧眼见郁璐颖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古怪,遂努力放空自己的大脑思维。
“我什么也没想,这一切都是错觉——”肖尧开口道。
“十三点伐,”郁璐颖嘟哝了一句:“不说就算了,才懒得管你。”
肖尧把郁璐颖送到医院大门口,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明天还来伐?”
话一说出口,立即就后悔了,因为这实在是问得太怪了。
“明天我要陪我妈一起上余山朝圣,后天再说吧。”郁璐颖想了想说:“你可要照顾好人家。”
“嗯。”这还用你说?我自理会得。
肖尧和郁璐颖挥手告别,找沈婕的高级病房时又差点迷了路。
他路过一间普通病房,看到里面熙熙攘攘地挤了十几个人,大多都是老阿姨和老太,也有少量老头和中年男子。
这是在干嘛呢?!
站门口听了几分钟才知道,这帮人都是病人的“弟兄姊妹”,为首那个穿黑西装的地中海被称为“苏牧师”。这帮人围着病人的床,一会儿手拉手唱“赞美诗”,一会儿又跟着苏牧师帮病人一起做祷告,好不热闹。
好不容易找回沈婕的病房,肖尧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少女的床边:“要不,我们把咱们波哥请过来,给你,呃,祝福一下,做个祈福仪式啥啥玩意儿的呗?”
“嗨呀,不要啦,”沈婕捂嘴笑道:“你以为波哥每天跟你一样闲啊?人家很忙的,我们又不是他的教友,不要随便给人家添麻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