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世界人生 第908章

　　起床后甫一拉开半遮半掩的窗帘，登时便有裹挟着湿润泥土芬芳的凉风直往屋里灌。

　　他不喜欢在阴雨天上学乃至出门，却格外中意这种时候独有的清凉气息——尤其是降雨前以及雨后的那段时间。

　　由于气温随着愈发浓厚的秋意逐渐转冷，自从两天前的那场大雨开始，妹妹们皆换上了应季的服装。

　　冬乃不再光着脚到处乱窜，千秋改穿加绒的套头衫与过膝袜，而绚夏也……

　　“笨、笨蛋大哥，不好好吃饭看我干嘛？”

　　正打算用玩笑话替自己解场时，促狭调皮的活泼音色蓦然在耳畔响起。

　　“我猜肯定是绚酱今天穿了过膝袜的原因！”

　　“只是过膝袜……？”

　　粉发少女有点忐忑地将几缕侧发撩至耳后，旋即朝这边投来狐疑的眼神。

　　这是瞧不起他还是瞧不起过膝袜？无论哪一方感觉都很过分。

　　“有餐桌挡着我看什么。只是觉得绚夏今天的打扮特别可爱而已，别胡说八道。”

　　他从容不迫地反驳了一句后，径自拿起最后半块吐司享用。

　　浓郁的乳香在口腔中弥漫，甘甜柔软的面包与奶酪的咸味相得益彰。

　　说来有点微妙，奶酪尝着跟冬乃的味道非常接近。

　　别的女孩子基本是依靠沐浴露和香水塑造令人心醉神迷的氛围，冬乃却仿佛吃布丁吃得腌入味了一般，隐约散发着自然的香甜气息……每次她洗完澡，总教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刚端出微波炉的热牛奶。

　　解决完早餐、顺手把餐具塞进洗碗机后，距离往常的上学时间还有十分钟左右。

　　春泷准备再冲一杯咖啡，边喝边用手机翻阅一会儿晨间新闻，结果前脚才踏入厨房，后脚就被千秋扯住了衣摆。

　　“春泷哥……”

　　“唔，千秋你也要来一杯咖啡吗？”

　　她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拽了拽衣摆。

　　“那个，绚夏姐不给你看，可以看我的。”

　　咦？

　　目光被少女拖向下方，收紧的布料勾勒出圆滑的轮廓线条，趾关节稍稍蜷起的弧度在棉质的过膝袜表面若隐若现。

　　他急忙移走视线，心想都怪冬乃，害得他在千秋那儿的印象又变差了。

　　?

　　因为下雨的缘故，今天上学春泷也特意绕路、走了更远的溪畔樱花道。

　　雅学姐只会在放学后来这边读书小憩，如今自然找不到熟悉的身影，唯有一夜铺满地面的落叶、以及比平日里丰沛许多的溪流。

　　看起来风力不小的样子，他思忖着。

　　他睡觉质量素来很好，加之害怕潲雨、难得灌严了阳台门窗——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昨夜的风雨远比想象中来得更加猛烈。

　　好在像是把积存的湿气一股脑倾泻殆尽般，天空呈现出近些时日最为澄澈的苍青色。榨干后的肥雍云朵一尘不染，白得宛如泡雪、不知何时就会转瞬破裂消融。

　　雨后焕然一新的光景总是令人心情愉悦，连脚步都不禁轻快了几分。

　　临近校园，愈发热闹的街道上已经能够瞧见稀稀落落穿着制服的身影。

　　他喜欢秋天，既是享受秋高气爽、亦是偏爱没有虫子骚扰的生活。硬要说有什么讨厌之处，便是大家都会裹好制服外套，由夏日那白茫茫的一片变成了乌压压的一片。

　　——就好似眼前这占据了大半视野的情形。

　　紧挨着校门口的门岗后面被围得几乎水泄不通，负责安保的职员正在跟看起来刚赶到没多久的老师疏散学生。

　　好奇心的强度估计是和距离成正比。

　　春泷固然对“凑热闹”没什么兴趣，但顺路经过时，难免忍不住靠近瞅上一眼。

　　怎奈偏偏这一眼让他再也迈不出第二步。

　　昨天下午放学时还耸立在墙边的“日出山谷”的装饰，这会儿已然歪歪扭扭地瘫倒在地面上。

　　受浅野会长信任的旧塑料布卷成一团窝在角落，临时借来压重的景观石块滚到了远处。

　　或许，他忖度着，或许不蒙上那增大迎风面积的塑料布，有着结实木骨的造物也不至于损毁到这种程度。

　　“日出山谷”的残骸附近，几名眼熟的执行委员会成员边唉声叹气、边弯腰捡拾散落的零部件，而浅野会长——

　　仿佛脑袋宕机了一般，她先是去抬立柱、下一刻便发现力气不足，尔后又拖着脚步找了块小的碎片捧在手里，结果却找不到能够暂时收纳的地方、只好放回原处。

　　制服外套腰间的部分忽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拉扯，片刻后，这股力道转变为推着他缓缓前进的动能。

　　他没有看也没有问，只是任其推动，直到被维持秩序的老师拦下。

　　“我们是执行委员会的。”

　　原本打算劝阻的男老师收回胳膊，途中还带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以表安慰。

　　“完全是意外，别放在心上。”

　　没错，这的确是意外，区别只在于由谁来承担——

　　承担的并非责任，而是无处存放设施道具又遭遇恶劣天气的倒霉事。

　　学校拢共有两间仓库，一间塞满了体育用品，一间则是先前造访过两次的杂物仓库。

　　星陵祭举办前还要正常上课的校舍显然没法充当仓储区域，体育馆同样离不开“上课所需”的限制。

　　倘若浅野会长引以为傲的作品幸免于难，总得有某个、亦或者几个班级的物品遭殃。毕竟“日出山谷”需要占用的空间委实不小。

第五百七十三章--一个人也做得到

　　老实说，看着浅野会长那落寞的背影，他——星川春泷一时间有些拿不准主意，不知道是否该靠近安慰，亦或者保持沉默、参与到收拾善后的工作当中。

　　不输于野上同学的心高气傲和自尊，堪比真田的倔强……两个特点汇聚在同一人身上，照眼下这般情况来考虑，怎么想都是世间罕有的灾难。

　　倘若出于善意的安慰被认作是高高在上的怜悯同情，届时要如何是好？

　　万一审慎的沉默被误解为跟大家一样的孤立以及责怪，届时要如何是好？

　　在顾虑少女感受的前提下，仿佛无论做什么事情皆容易行差踏错，从而变得不管什么行动都难以付诸实践。

　　他暗忖着，不自觉想起了曾经与莲还有田崎在午休闲聊时提及的话题。

　　当初，他自嘲地开玩笑说自己的社交圈子小得可怜、一点儿都不像“现充”应有的模样……

　　“——因此包括‘渣男’一称在内，完全是大家的臆想误会。”

　　“为了借助后半句洗白开脱，专门编个前半句挖苦自己，真是难为你了。”

　　足球部主将毫不留情地揭掉遮羞布、吐槽起他刚才那拐弯抹角的说法。

　　田崎则是十分羡慕地接过话茬、继续讲了下去。

　　“但村井真的很厉害欸，有种无所不能的感觉。”

　　当事人一面发起牢骚、抱怨“田崎你太夸张啦。”一面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脖颈。

　　宅宅同桌不以为然，一本正经地举例反驳：

　　“忘带课本的时候，村井只需要去别的班级走一趟就能轻松借到。总觉得即使把全部课本扔在家里，他仍旧可以维持正常上课。体育课上场地和器材的分配很好商量，小卖部那些抢手的商品不用担心买不到，再冷门的事情一旦和村井有了关联便瞬间热闹起来……”

　　“倒不如说人越多要考虑的事情就越多，到头来反而是瞻前顾后、什么都做不成。”

　　——春泷依稀记得，那一刻的莲露出了伤脑筋似的苦笑，如此回应。

　　正胡思乱想着原先的事情时，宛若雨后澄空的缥缈音色蓦然在耳畔响起。

　　“星川只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就行了。”

　　他侧目望向身旁的少女，后者像是猜到了犹豫的心思一样，配合手上的力道将他往前推动。

　　“枫比你想象中要坚强得多。”

　　话虽如此，春泷心想，1.1倍是多、2倍也算多，可两者的差距……浅野会长的坚强究竟有多少，现在暂时无人知晓。

　　?

　　“……为什么会在这里？”

　　“昨天会长让大家搬出来的。”

　　“天气预报明明说了有雨啊。”

　　“真是倒霉……”

　　几名执行委员会的成员抱着捡拾的零部件迈开步子、逐渐走远，谈话声亦是愈发渺小、最终随之淹没于清凉且掺杂着潮湿气息的秋风中。

　　哪怕听不到后话，她——浅野枫依然完全能够凭借以往的经验推测大家接下来会说什么。

　　无非是把责任归为拍板决定存放位置的会长。

　　发泄心中的不快也好，转移星陵祭即将举办的焦虑也罢……如果这么做可以弥补一点损失，她倒不怎么介意有人在背后讲坏话。

　　但是，但是，但是——

　　她果然没法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嘴唇不由自主使劲抿起，神情紧绷着，仿佛随时皆有可能脱离控制、害得泪水夺眶而出。

　　无处容身的眼泪倒灌进身体、经血液传遍四肢百骸，冰冷且消极的情绪趁机袭上心头，好似整个人淹没在苦涩的海水下面，连呼吸也变得越来越短促。

　　攥紧拳头、咬住卷进嘴里的唇瓣，不管怎样，这副既脆弱又难堪的模样绝对不能被人发现。

　　于是，浅野枫干脆投入到收拾残局的忙碌中，试图依靠平日里百试不厌的办法、用大量工作压下内心深处那团黑乎乎的东西。

　　只不过……

　　这个搬不动、那个没地方放，兜兜转转，除了摸一手泥泞污渍外，她一事无成。

　　见此情形，她不得不重新尝试绞尽脑汁、努力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

　　喀啦喀啦。

　　有人勉强拖动道具残骸，外露的木质骨架摩擦着粗糙的地面。

　　啪嗒啪嗒。

　　有人于不经意间踩中雨后的积水，兴许会为弄脏了鞋子而懊恼不已、顺带把刚才的糟心事抛之脑后。

　　踢踏踢踏。

　　有人……正在靠近这边。

　　愈发清楚的脚步声传入耳中，她不禁想要直起腰背、好让自己待会儿哪怕面对苛责看起来也更有尊严一点，结果却突然意识到身体压根不听使唤。

　　生锈似的关节与肌肉行动滞涩缓慢，任她再三催促仍旧毫无成效。

　　转眼间，脑海内不由自主浮现了下一刻的画面——那实在是太丢人、太难为情了。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她并未遇到想象中那般尖酸刻薄的挖苦。

　　“看来你又得请我喝饮料啰~”

　　大概是嗓音比较爽朗的缘故，这句调侃的玩笑话听上去稍显轻浮却不怎么招人厌恶。

　　不知为何，近乎一眨眼的功夫，僵硬的身体陡然恢复了原本的行动能力、立刻蹲下来摆出一派认真工作的架势。

　　简直就仿佛往常应付她还有爸爸妈妈检查的铃——

　　察觉到有人接近便果断将手机塞进书本下面，旋即拿着自动铅笔装模作样地在习题册上隔空涂涂画画。

　　作为双胞胎姐妹，她们彼此的天赋……至少脑袋这方面肯定差不了多少。

　　铃的成绩之所以会落入年级中下游，其根源多半是学习三心二意、努力不足。

　　话说回来，浅野枫思忖着。事到如今，她总算回想起最初希望赶快把残局收拾干净的关键原因。

　　即尽量避免事件的影响扩大，以及在某个男生登校前处理完一片凌乱的现场。

　　浅野枫边胡思乱想着，边手足无措地寻找着正好能够充当掩饰和借口的残损物件。

　　好巧不巧的，她倏地注意到眼睛的余光里有一汪水洼。以黑灰色的道路为基底，水面倒映出暗淡且局促的世界，犹如小时候常见的尚未冲洗的胶片。

　　在恍若异世界投影的模糊画面中，隐约能够瞧见星川那帅气的脸蛋和扬起的半边嘴角。

　　真亏他看到这般情形还能笑得出来。

　　或许是想要搞清楚她在做什么，男生凑近一旁后径自屈膝蹲下。而她……

　　她好似被踩到尾巴的猫猫，猛地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