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世界人生 第253章

作者:SuzuharaYuki

原来这也能当作玩笑话吗?

第一百七十四章--小说家

白鹭雅垂下脑袋、瞧着真漆小碗的边沿外侧,那里有一道比漆黑的树脂涂层更加深邃的印迹——是星川学弟刚刚替她喝掉放凉茶水时留下的,如今已经逐渐暗淡褪去。

她摸了摸茶碗的底部,略微有点烫手,应该是饮茶的最佳温度。

拿起茶杯,小口啜吸着深红色的酽茶,由于并未刻意调整避开男生使用的部分,仅仅是擦到些许早已干涸消失的边缘,心情不禁十分微妙。

尽管她已经跟星川学弟经历过几次接吻,但在旁人面前做间接接吻的事情还是第一回。

也不知道野村婆婆是否发现,好在她至少不会因为自己的神情暴露出内心的紧张不安。

品味着红茶在舌苔上残留的余香,白鹭雅稍作斟酌后,时隔十几秒钟的空档、重新开口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下去:

“野村婆婆,您刚才总是说野村先生怎么糟糕、如何差劲,这样也算是很喜欢吗?”

这对相处了近百年的老年夫妻的感情和生活,她非常感兴趣。

大多数人喜欢读小说,无非是希望能够在其中体验到完全不同的人生、能够在幻想世界中做出现实里并不存在的事情。

刚刚野村婆婆细数丈夫缺点和讨厌之处的时候,那大倒苦水的语气和神情、以及吐槽的感想可作不了假。

“答案简单的很呐……”野村婆婆喝了口红茶,然后紧接着说道:“……喜欢的不止是那家伙的优点,还有他讨人厌的缺点。结婚不就是这样?像拼图似的让两个形状迥异却有着契合之处的图片拼到一起。可随着时间变长,再契合的部分也会产生变化、甚至腐朽,面对这个阶段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寻找新的契合之处。”

“新的契合之处……?”

“比方说我本来是不怎么喝茶的。茶这玩意儿,又苦又涩,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喜欢,更理解不了他如何能够喜欢那种程度。他是个顶喜欢喝茶的人,每天不喝上一壶便浑身难受、‘简直像生了菌子一样’——他是这么说的。”

她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摆放于餐桌上的真漆碗,仿佛在说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一般。

“一开始吧,我们家喝的是抹茶,那绿油油的、如同从山中的湖泊取了浮萍泡入碗里,看上去是挺赏心悦目的,但喝下去的时候嘛……”

野村婆婆蹙起眉头,脸上的一道道皱纹也好似品味了抹茶般挤出愁苦之色。

“苦的要人命哩。我实在受不了,跟他抱怨,他说‘好吧’,我们家就从抹茶换成了尝不出苦味的红茶。可他又嫌红茶太淡,我想稍微苦一点也不算什么,泡的时候多加一些便是。后来有了孩子,早上要送孩子去幼稚园,喝茶的时间就从上午换成下午。他喜欢在午后出门散步,便经常从附近的点心店买菓子,我配着茶水尝了尝、味道怪不错的,于是由偶尔勉强地陪他喝一、两杯,变成了两人天天坐在缘侧喝茶吹风。”

“你瞧,这新的契合之处不就来了么?”

她微微一笑,旋即语气又有些无奈:

“可惜岁数大了,体检的时候医生说什么血糖太高、不准再吃菓子,但即便是没了菓子,我也已经习惯每天下午和他一起饮茶。直到三年多前,他人进了医院,我仍旧下意识地泡上满满一大壶茶,结果只有自己一个人喝,喝得肚子撑不说,半夜还睡不着觉。”

“这样啊……”

白鹭雅隐约间察觉到少许逸散的寂寥情绪,又因为野村婆婆刚才的那番话而颇有感触,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回应。

野村婆婆应该是误解了她的意思,满意地点点头表示:“就是这样。”

没错,就是这样。她心想,就像野村婆婆这样。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不开谁,哪怕生离死别,生活依然继续……不过“活着”与“幸福地活着”完全属于两码事。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够“幸福地活着”,并无时不刻寻找着通往“幸福”的道路。但到头来,大多数人也不曾发现“幸福地活着”的办法。

爸爸是这样、妈妈是这样、就连星川学弟——

他很贪心,想要的不仅仅是自己“幸福地活着”、而是让大家一起“幸福地活着”。

倘若依照爸爸的规划前进的话,考入名牌大学、进入银行业工作、被介绍乃至找一个有能力或平庸的男生结婚成家、最终和妈妈一样……这按部就班、一眼望到底的生活未尝不是一种平淡的幸福。

然而,这是对于身为人父的爸爸来说的幸福,绝非她,白鹭雅的幸福。

她还想说些什么,想听野村婆婆讲述更多的生活往事,但……

咔嗒。

与她之前换好衣服时一模一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不知不觉间近二十分钟过去,星川学弟已然冲完澡、从盥洗室内换了衣服推门而出。

她回头看去,便瞧见少年那由于热水冲洗导致白里透红的脸颊。

帅气里不乏可爱的味道。

他注意到她的视线,宛若渣男般故作轻浮地眨了眨眼——不对,他本来就是渣男。

白鹭雅莫名地不愿与他对视,重新坐正后,忽然瞥见身旁座位前的空碗,想起自己刚出来的时候那温热的茶水,便拎起铁壶给他倒了一碗。

当然,野村婆婆那边她也没忘,而婆婆则是循着礼仪、帮她倒满空出一半的真漆小碗。

?

“呼……”

离开热气腾腾的浴室,感受着迎面扑来的、夹杂着雨中泥土芬芳的凉爽清风,春泷深呼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

身体淋湿后附着的郁闷被热水冲了个一干二净,随着墙角的疏水管流向远方。

门是敞开的状态,对面餐厅里的景象一览无余。

雅学姐大概是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扭头朝这边望来、却被她挤眉弄眼的动作堵了回去。

不过,她会帮忙倒上热茶实在有些出乎意料。在两人相处的过程中,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主动索取照顾和体贴。

春泷拉开椅子坐到之前的座位上,喝了口温热的茶水、再次向野村婆婆道谢:

“多亏您的帮助,冲完热水澡舒服多了。”

“不用客气啦……你们两个人能陪我这老太婆聊天、我才是最高兴的那个。不过话说回来,刚才光顾着讲我自己的事情,现在聊一聊你们的事情怎么样?”

野村婆婆笑眯眯地说着,语气中满是期待和好奇的意味。

“最开始提到的烦恼是什么?”

“烦恼啊……”雅学姐犹豫片刻后,紧接着解释说道:“……其实就是正在写的小说想不到该如何往下写了。”

“就这?”

野村婆婆瞪大了眼睛,额头上的皱纹仿佛伸缩梯般压在一块。

这会儿轮到春泷好奇地问:

“您以为的烦恼是什么……?”

“年轻人只顾着快乐、没做好避孕措施,结果不小心怀上了——”

“您电视剧看太多了。”

他忍不住吐槽说道。

其实,话虽如此,野村婆婆会这样想也不怎么奇怪。15、6岁因为混蛋男友要求不做避孕措施而怀孕的女孩子现在可不少见,幸运一些的女孩子男朋友足够可靠、能主动负起责任,但更多的却是一走了之、跑得找不到人影。

他平时抱着冬乃一起看电视,星期三晚上那档跟着回家的节目里就见过几个单身的年轻妈妈,故事好似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由过量的白糖和不幸堆积而成。

野村婆婆反倒颇为赞同的点头说:

“还好他们是会员免费看,如果按一部一部收费的话,我那点积蓄可经不住折腾。”

话音刚落,她十分罕见地叹了口气,没给春泷和雅学姐提问的机会,随即继续说了下去:

“写小说啊……还真是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词语了。”

熟悉吗?

“您也在写?”

以野村婆婆的心态和气质,他觉得对方写小说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是也不是。”老人摇了摇头,回答有点含糊不清,但很快便给出解释:“我的丈夫在写。”

“野村先生?”

雅学姐将真漆小碗捧在手里,兴许是感到讶异,视线一直停留于野村婆婆身上。

“这还真是很巧,”他说,“或者称作‘有缘’也未尝不可。”

“那家伙啊,自诩为小说家,实际上却一本小说都没有发行过。最初是给报刊杂志当编辑,后来工作清闲了便想着自己写点东西,从投稿被刊载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先是写短文、再是写短篇小说,一直不温不火。”

野村婆婆每当谈起丈夫的事情时,就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话,精神振奋了许多、心情亦是愈发高涨。

“能被杂志或报刊取用已经是很厉害了。”

他实话实说,雅学姐也点头附和:“我的投稿连回复都没有。”

“他本人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又决定要靠着中长篇打出名气。可他一直以来都是在写十几、二十几页的短篇,忽然写上百页的文章,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卡住了?”

“卡住了。”

野村婆婆嗤笑了一声,说不定她当年面对自己丈夫也是这么做的。

“他那倔驴似的性子,写不出来东西、就硬生生地坐在书桌前跟稿纸对峙,眼盯着纸上的横线、一盯就是大半天,他看我可都没看过那么久,真是气人。”

“做事认真有毅力姑且算是好事吧。”

春泷出言缓颊野村婆婆与其丈夫的关系,以免对方跟埋进土里的人置气。

“平时是顶好的,可他想不到写什么就开始发脾气,被我拖着出门逛了一圈回来才有所好转。逛的地方也不远,就是附近的那个盐船观音寺。尽管当时并非花季,但漫山遍野的清新同样可以疏通乱成一团的心情和思绪。写完那本只有92页的中长篇小说后,他便拉着我的手道歉、道了歉又一副自己悟得真理的模样,说‘想不到写什么的时候就该出去走一走’。”

“野村先生能够写完,您功不可没。”

“那是当然。”

野村婆婆得意洋洋地微笑着喝上一口红茶。

“不过能写出来和能写好完全就属于两码事了。也许是成天窝在文字堆里闷的,又或者是看书看太多、脑袋出了问题……原本卖了三部销量破万的作品、写作稍微有些起色的时候,他就计较起来‘作品深度’的事情。连续几册的小说企划全被编辑驳回,劝他也不听,执意坚持‘悲剧’才是最为崇高的。”

“是有许多作家这么想。”

雅学姐读过的书比他多,想必听闻了不少类似的事情。

“我就说哎,哪有那么多人喜欢看些苦大仇深的故事。可他这回怎么说都听不进去,一会儿‘编辑驳回是编辑不识货’的怀才不遇、一会儿‘文艺片叫好不叫座’的歪理——我寻思人家就算评价好销量低、最起码也是过了编辑的关卡,他这还站在第一关前面原地踏步哩。”

“后来呢?”

他问。

“后来啊,他跟一位还在做编辑的老朋友吵了一架。对方说他脑子有病,最好去医院检查下脑袋,他跟对方较劲、转头就去了趟医院。这一查可不得了,医生拿着张黑白片说他脑袋里有个瘤子,哪怕动手术也不一定能痊愈,更何况人上了年纪……”

野村婆婆现在说的应该就是距今三、四年前的事情了。

他和雅学姐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野村婆婆倒是毫不在意地继续对他们说:

“结果嘛,你们也清楚,人肯定是没了。说来有些好笑,无论当初还是现在,我一直认为他去医院是件好事,也很感谢骂他脑子有病的编辑,尽管那位老朋友至今还很愧疚。进了医院后他就老实了,按照医生吩咐该吃药吃药、术前准备也乖乖听话。做完手术,切下那块片子里的阴影后,他便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脾气仍旧很倔,但能听人劝,曾经多年的坚持甚至说丢就丢,躺在病床上写起了新的长篇小说。”

“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件好事。”

春泷心情有些沉重地说。

“可做完手术后他的脑袋落下了毛病,时不时便会疼痛难忍,瞧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模样,真教人难以判断当初的检查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野村婆婆话语中的惆怅好似那不小心从壶嘴倒出来的茶叶,待在碗底没一会儿便因为添水而打着旋浮起、又打着旋沉落。

“即使没有检查,病症也不会消失。”

雅学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且清冷。

“是这么个道理。医生和护士给开止痛药、都说手术很成功,我一个不通医术的蠢女人又能有什么想法,自然开开心心地守在床边等他痊愈。可他却像是预料到什么似的、一心埋头写他那本转迷开悟后的‘大作’,一周过后,他的脑袋越来越疼,医生说复查的结果并不乐观,又是什么年老、又是什么扩散和转移,总之乱七八糟讲下来其实就是还要做手术。但是第二次手术出来后,他整个人便只能瘫痪般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饭也吃不进去、仅仅一个月时间便瘦得厉害,像面粉一样白的胳膊上满是注射和打点滴的疤痕……”

大概是很久未曾说过这么多话,野村婆婆的嗓音略显沙哑,她端起真漆小碗一饮而尽、春泷紧跟着帮忙添满。来来回回咽下三碗茶水后,她道了声谢,继续往下讲述着自己的记忆:

“……说实话,他那样真让人看不下去。上厕所要人帮忙、有痰了也要人帮忙,一天到晚就是盯着天花板或电视机、搞不明白是在发呆还是在想些什么——不如死掉算了。可能他也是这样想的,拜托我帮他投稿新的那部作品后,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就发现他没了气。”

气氛压抑得可怕,他沉浸在野村婆婆不紧不慢的述说里、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转移话题问:

“野村先生最后的那部作品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既不会显得生硬,也能让老人尽量说出自己独居生活中难以倾诉的话语。

“作品啊……跟我来吧。”

野村婆婆按着桌沿站起身来,他想要上前帮扶,婆婆却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离开餐桌时还没忘把真漆小碗内剩余的茶水喝光。

他与雅学姐解决掉各自的红茶后,跟着野村婆婆一起慢悠悠地朝着这栋屋舍的深处走去。在走廊尽头拐个弯,前行几步便驻足于一扇纸质的推拉门前。

他上次见到类似的纸门还是在哆啦A梦的的动画片里。

——四方家用的是障子门。

唰啦啦。

野村婆婆拉开房门,内部的情景顿时映入眼帘。

正面对着门口的是通往缘侧的玻璃门、能够直接望见屋外连绵的雨幕。右侧应该是同样用纸门遮挡的收纳空间,最里侧的墙角摆着一张书桌,眼镜、稿纸、笔筒、台灯、以及靠墙的一排书籍,桌面上收拾得相当整齐。旁边的墙上则是凹陷进去,大概是放了什么摆件。

八叠的和室不大不小,他注意到一处墙角里有卷起的床褥和被子倚在那儿,想必这便是野村婆婆的起居室、亦是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