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清鸾
然后慢慢扩大……
滴答——
光点就像水滴一样落下，在白色空间的「地面」上化开了一圈圈浅淡的涟漪。
这个变化，打破了这里的死寂。
从这一声后，才开始有一道道光影在这片白色的空间内悄然浮现出来，出现在白水秋的视线中。
光影的模样五花八门。
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人类，有身披甲胄的古代武将，有穿着华贵和服的战国大名，有雍容华贵的皇室公主，有身穿狩衣的阴阳师，还有肩扛锄头的普通农民……
有些只是单纯的站着，有些则是对着虚空中做出一些动作，或者拥抱着看不见的「爱人」，或是轻抚着「孩子」的头顶……
看起来就像是舞台剧中的无实物表演一样。这一幕场景原本应该是很诡异的，但是从他们脸上流露出来的那些温和的表情，却让人生不出任何恐惧。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所有人形都淡的仿佛透明，彼此间也看不到对方的存在。
一个个突兀的出现，又突兀的消失。
当然还有一些妖怪。
形形色-色的妖怪，种类同样囊括广泛，有些是白水秋亲自打过交道、或者在典籍书册上翻看到过的，有些则像是「里世界」的邪物一样，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这里是……什么地方？”
难道是死后的世界，所谓的极乐净土？
“还是说……这些东西都是白莲在此前的数千年间，曾经吞噬掉的灵魂？”
白水秋眨了眨眼，心里隐约做出了判断——
答案应该是后一种。
因为所有这些出现在这片白色世界内的影子，都不是完整的灵体，而是一抹再模糊不过的残念，有些甚至只有一半或者三分之一的身体。
无论生前是富贵滔天的贵族，还是落魄到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哪怕是无恶不作的凶徒，在灵魂最深处，都免不了会有一丝温存，这也是他们留到生命终点的最后一丝剪影。
然后……
就好像是胶卷中的最后一张底片一样，在被曝光在太阳底下的一刹那显现出来后，就迅速消失，从此再也没有留在人世间的任何痕迹，彻彻底底的烟消云散。
短短的一抹剪影，就好像概括了他们的一生。
唯一目睹了这一切的旁观者，只有白水秋。
而在所有这些虚影全部散开成星星点点的碎片消失掉了以后。
就只剩下最后一道身影，站在白色空间的尽头，和她遥遥相对。
那是一个女孩。
一个穿着红白巫女服的黑发女孩。
十八岁的面容白皙清秀，甚至显得有些稚嫩，身形看起来也纤细娇小，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一朵娇揉易碎的小白花。
可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却是难以言容的韧性，就像是一棵迎风挺立的翠竹。
又像是……
刚才那株在白莲内部安静燃烧着的火苗！
呼——
细微的风声吹过。
但这道身影，并没有像之前那些虚影一样一吹即散，而只是身体和衣服的一部分被微风带起，轻轻晃动了几下，幻化出一只只细小的萤火虫。
但剩下的躯体依然站在原处，慢慢抬起头来，双眸看向了白水秋所在的方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白水秋张了张嘴，也看着那道似真似幻的身影，神情有些微妙：“你……您是纱奈奶奶吗？”这个问题其实无需回答。
因为这条身影的模样，和她先前在「深海」内看到的那个使用了「人符」的白水纱奈一模一样，而且那种从血脉深处生出来的遥相呼应的亲近感，也进一步证实了后者的身份。
白水秋有点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的究竟是什么地方了。
甚至，将她带入到这里面来的，也可能就是前面这位和自己相隔了两代的巫女前辈。
在深吸了一口气后，白水秋就抬起脚步，慢慢向前走去。直到白水纱奈跟前两米左右的地方，才停了下来，和后者无声对视着。
短暂的寂静后，换做白水纱奈先开口：“你也是……白水家的女儿吗？”
白水纱奈说话时的音调很低，甚至到了微不可闻的地步。
如果不是这片空间内足够安静，可能直接就会被忽略过去。
“是的。”
白水秋点了点头，小声说道：“初次见面，我是天目神社的现任巫女白水秋，也是千代奶奶的孙女……如果按照辈分算的话，应该是您的侄孙女。”
“侄孙女啊……”
白水纱奈慢慢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看向白水秋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就像是长辈在关怀后辈时的眼神一样，其中更是夹杂着一丝慰藉和释然：
“没想到连小千代都有了孙女，明明当年我离开家里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呢……小秋，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小千代她，现在还好吗？”
——除了雨女等存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妖怪以外，也只有这一位，有资格用「小千代」这样的称呼来指示千代了。称呼自己为「小秋」，自然再合理不过。
甚至，如果当年的纱奈没有葬身于灯笼山上，而是一直留在天目神社内的话，白水秋和她或许会变成亦师亦友的关系。
这种事情白水秋甚至还脑补过几次，但可惜……没有如果。
“当然可以。”
白水秋先点头回应了一下白水纱奈的称呼，然后如实回应道：“奶奶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但身体还很硬朗，最近还在主持神社的日常业务。”
“那，白水佑树呢？”
白水纱奈又问出了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白水秋有点陌生，但仔细想了想就明白过来——
没记错的话，她曾经听朝仓麻美提起过这个名字，正是纱奈和千代的父亲，也就是天目神社的上一任神主，按照辈分算的话是白水秋的曾祖父。
不过早在七十年前的灯笼山事件时，他就已经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估计白水和人年轻的时候见到过。而现在……
“已经不在了。”
白水秋又补充了一句：“从我出生开始，就没有见到过他老人家，听奶奶说……他是三十年前过世的，除了您以外，奶奶就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了。”
“是吗……”
白水纱奈眸光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这几句对话，听起来就像是一对久未见面的远房亲戚在拉家常一样。
如果落在不明真相的第三者眼中，多半会觉得有些奇怪，因为白水秋和白水纱奈的外表模样看起来完全就是一对同龄人——
后者殒命于灯笼山的时候才刚满十八岁，比白水秋只大了两岁。至于心理年龄怎么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过，两人毕竟还是相差了七十年。
白水纱奈所身处的时代和现在已经截然不同，四舍五入已经相隔了一个世纪，世间早已经物是人非，就算是说家常，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
能够维系白水秋和纱奈的，除了千代以外，也就只有两人共同认识的雨女和雨师神，而后两者现在都不在这里。所以简单说了几句话后，空气就暂时陷入了沉默。
过了几秒钟。
白水纱奈又笑了一下，微微仰头将视线看向斜上方的虚空，似乎有些叹息的样子：
“真是没想到，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那么久，已经快要一个世纪过去了啊……或许这种感觉，就是华夏古人所说的「山中无甲子，世上已千年」了吧。”
白水秋张了张嘴，有点不知道自己是该安慰，还是该附和。
似乎是因为回想起了当年的事情，白水纱奈看向白水秋的眉眼变得愈发温柔：“很抱歉，我只能在这种地方，以这样的姿态与你见面，但我现在剩下的能力的确只能做到这一步……若非你和神明大人前来，恐怕我已经……”
“不，该说道歉的应该是我才对，是我们来的太晚了。”
白水秋轻轻摇头：“刚才那簇火苗，是您制造出来的吧？如果不是您在关键时刻出手的话，也许不仅是我，可能连雨师神大人都已经葬身在白莲手中了……”
说话间，白水秋就注意到纱奈的灵魂开始变淡。
就像刚才那些突兀出现又突兀消失的灵魂一样，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陷入了半透明状态。这种变化，让白水秋心里一沉：
“那个……虽然这话由我说出来有点冒昧。但是，叙旧的事情还请之后再说吧，您现在的状态已经很糟糕了。
现在白莲已经被诛灭，灯笼山的那处黄泉之门也很快就会被封印起来，我想奶奶，还有绿姐姐她们，应该很希望再次见到你。
不知道您有什么办法，能够将灵魂暂时封存起来吗……”
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白水秋下意识地冒出了一个想法——
现在的白水纱奈，真的还算是一条……灵魂吗？
“那种办法……”
白水纱奈勾起唇角，微笑着摇了摇头：“是不存在的哦……”
听到白水纱奈的回应，白水秋瞳孔微微一缩：“您是说……”
“我对自己的情况非常清楚，现在的我，其实已经算不上是一具灵体……我的绝大部分灵魂和记忆，都已经被白莲吞噬吸收，剩下来的仅仅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灵魂残片，就算保留下来，也无法恢复，只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消融瓦解……”
说到这里的时候，白水纱奈的声音渐渐变低。
身形也变得飘忽不定起来，衣服的下摆，还有双腿的小腿部位开始随着微风浮动，就像是用幻灯片打出来的虚影一样：
“如果你和雨师神大人没有出现的话，恐怕就在近几日，我就会在白莲的吞噬下彻底消失，就像他们一样……能够在那之前见到你，已经是上苍垂青了……
所以，不必徒劳了。”
——这里的「他们」，显然是指刚才白水秋看到的那些陆续从这片白色空间内消失的虚影。
白水纱奈虽然仍保留着一部分记忆和意识，并且能够和白水秋说话，但是本质上和他们并没有区别。
同样都是残念，也同样都到了濒临消散的边缘，彻底消失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
事实是一回事。
但心理上能否接受，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尽管白水秋早就意识到了这个结果，但是在听到白水纱奈本人这么说起的时候，她还是张了张嘴，话语出口前悄然哽住。
空气又安静了几秒钟。
才听到白水纱奈用平缓的语气，不疾不徐地说道：“这片空间，位于白莲意识的最深层，既是那些残念的栖身之所，也是我和祂这七十年来一直交战的战场。
现在，白莲的主体意识已经被你和雨师神大人联手斩杀，剩余的残念也即将和我一起消失，到那时候，这处空间也会随之崩碎瓦解。
所以，你很快就可以回到现世了。
至于我，只不过是一个旧时代的残魂而已，将白莲彻底诛灭便是我生前最后的心愿，能够目睹到这一幕，我已经心满意图，再无他求。”
说到这里，白水纱奈顿了顿：“在离开之前……我可以拥抱一下你吗，小秋？”
白水秋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向白水纱奈的方向上前两步，张开了双臂。
动作很轻。
第857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对面，白水纱奈也在同时将身体微微前倾。
她的身高其实和白水秋差不多，只是略微高出那么一点点。
所以在拥抱的时候，双方刚好能够将脑袋放在彼此的肩膀上。
相隔七十年的白水一族两代巫女，在这片并不存在于现实中的意识空间内轻轻相拥，比起一位长辈对后辈的关怀与嘱托，看起来更像是两位同龄朋友间的临行告别。
但，哪怕是在身体重合的时候，白水秋也几乎已经感觉不到纱奈的灵体重量，甚至完全没有接触到实物的感觉。
——现在的白水秋，身处于这片空间内，同样是以精神体的形式存在的，理论上应该能够直接接触到白水纱奈的灵体。
所以这种轻若无物的触感，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白水纱奈真的要消失了。
在十八岁的少年时期以身化人符，燃尽血肉封印了即将出世的白莲和「黄泉之门」，挫败了九菊一派筹划百年的阴谋。
又独自一人，身处于漆黑到不见天日的黑潭之下，以残烛之躯与白莲继续战斗了七十年，苦苦支撑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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