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云大夫
务实派的监护人仍旧是淡淡的口吻。
“那乐奈,你去试衣间试试吧,跟着这位姐姐走,”
丰川翔稍微俯身,用悄悄话的声量,“晚上回去了我去求老板再给你买个抹茶甜点吃,所以别觉得麻烦好不好?”
要乐奈眼中亮起光,认真地比出了一个大拇指,然后很乐意地跟着经理一块去试衣间了。
抹茶,是好文明。
丰川翔给自己抹茶吃,丰川翔好。
丰川翔注视着她有些蹦蹦跳跳的背影,嘴角不禁挂起浅浅的笑容。
他和老板两个人一老一少留在原地,视线都安静地放在前面的试衣间,要乐奈不在,他俩可以说些在要乐奈面前不适合说的话,于是丰川翔缓缓开口道。
“老板,谢谢您。”
“用不着特意谢我。”
老板淡淡回答。
“再怎么说,最基本的礼数也是要有的,”
丰川翔诚恳道,“工作,吉他,录音,还有衣服,您帮了我这么多忙,我如果连声最起码的谢谢都不说的话,实在是太过分了。”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么,”
老板缓缓笑道,遍生皱纹,已是岁月蹉跎的脸露出了些许笑意,她两只手杵好拐杖,语气透露着恰到好处的关怀,“我可以听你发点牢骚,丰川。”
“你昨天的心境,和你今天的心境完全不一样。一个是大胆放开的,一个是完全卡死的,这样巨大的转变,只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导致的。”
“你如果信得过我,可以和我透露一点,我不会说你有没有做错,哪里应该做什么之类的废话,也不会指指点点你应该去做什么,你很聪明,那些千篇一律的大道理你心里都也明白,所以我就只是当个上了年纪的听众,听一听你的抱怨而已。”
丰川翔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前方好一会儿,直到一层复杂的光包裹住了他的整颗眼睛,他才慢慢说道。
“老板,如果你有机会遇到年轻时的自己,老板会怎么看她?”
“这不是现实会发生的事情,没有去思考的必要。”
老人先是摇头,但在注意到旁边的后生似乎是认真问这个问题的,又换了个口吻。
“但如果真发生了,我应该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吧。她年轻,富有活力,尚且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怎样的路,还有着无限的可能性,所以一定,是希望她能走上比自己当年更好的路,既会觉得嫌弃,又会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就好像是又多了一个乐奈一样,让人操心,又让人心喜。”
“多了一个乐奈啊……”
丰川翔想了想,发现这个比喻竟还真的很恰当,他对丰川祥子的感情,本质上来讲其实也有一种家长在看小孩的感觉,于是他又接着询问道。
“那如果,后来发现两个人之间的经历其实并不一样呢?背负的东西不同,要面对的困难也不同,老板的话,还会把那个人当成自己吗?”
老板垂下目光,思考了一阵后才慢慢答道。
“我不清楚,这种事情你很难用客观的角度去界定。但要我去说,我是没办法把她继续当成【我】来看了。经历是构成一个人最重要的部分,你是山是海,是天空还是鸟兽,决定你最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的,不是你生来的灵魂,而是你这辈子遇到的所有事情。”
“你长大之后,就会发现你会遇到很多长得比较像你的人,还有许多过去和你很像的人,而你会亲近的,一定不是和你长的像的,而是有和你一样的伤疤的人,经历这种东西,就是远比外貌和名字都更重要的桥梁。”
丰川翔安静地听都筑诗船讲完,他和老板的想法绝大部分都是不谋而合的。
他也认为,经历才是人最重要的拼盘,命运才是将彼此联系在一起的拼图。
搭建一个模型,如果连拿到手上的积木都不是一样的,最终搭起来的又怎么可能还是同一个模样的呢?
他心里清楚答案。
知道丰川祥子和他不算是同一个人。
可他又不禁会去想,如果真的不是一个人,为什么他见到丰川祥子的第一眼起心里就会升起强烈的感触呢,又为什么待在她的身边,只是和她目光对视一下,就能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呢。
丰川翔忘不掉他第一天刚来到这里时,走到玄关,看到丰川祥子特意留给他的那零零碎碎,硬币和纸币都放在一起,才勉勉强强凑出来的一万日元。
那些纸币皱皱的。
看得出来,是省吃俭用很久才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笔钱。
全部用来留给自己花出去都会觉得心疼。
可就是这样,也还是把这一万円留给了他。
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得到的第一份温暖。
其实,恰恰就是丰川祥子给予他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觉得经历都不一样了,自然也不能算作是同一个人。”
丰川翔低声说,“而如果不能当做一个人看,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彼此留给对方的体贴,就全部都成了错误的存在。”
“我和她都是很高傲的人,是没办法接受一个不是自己的人和自己朝夕相处,甚至是携手共进的。”
“我和她之间不像其他人,我们对对方的一切,都来自于我们坚信彼此是另一个自己,而现在这个最基本的逻辑崩坏了,这份特殊的关系,自然也该断掉才对。”
“可是,明明自己心里都已经认可不是同一个人了,内心深处却好像还是希望她可以成为另一个【我】,藕断丝连的,死灰复燃的……”
“不论磨灭这个想法多少次,却还是会浮现在心里面,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缠绕着我的思绪,撕咬着我的灵魂,我不得不意识到,我其实是喜欢她的。”
都筑诗船面露意外。
丰川翔这几句话透出来的信息量太大,以至于她捋了一下才想明白。
是有一个女生收留了丰川翔,那个女生有太多和丰川翔相似的地方,以至于让丰川翔把她当成了另一个自己看待。
都筑诗船很好奇,这个出现在丰川翔口中的女生到底是谁,竟然能让丰川翔亲口说出喜欢这两个字。
她当然听得出来这份喜欢不是爱情意义上的,但即便如此也很是难得,她不觉得丰川翔是那种会很轻易地把喜欢谁说出来的类型。
那个女生能让丰川翔坦然承认有喜欢的因素在,不得不说,实在是让人好奇。
但都筑诗船按下了疑问,没有去问,现在正是丰川翔在倾述的时候,这是对她信赖的证明,也是这个孩子在正视内心的过程。
作为大人。
这时候就作为听众,好好听他说完吧。
“现在想想,其实她也没做错什么。在我最混乱的时候,是她对我伸出援手接纳了我,在我迷茫的时候,也是她送给了我一份礼物,让我感到了些许慰藉。我这几天不至于去流落街头,去桥洞底下睡觉,能待在一个温暖的家里,都得感谢她。”
“所以,我其实不应该去背弃她的。谁都可以斥责她,嫌弃她,甚至是拽起她的衣领去质问她的软弱和那份固执到病态的自尊,但唯独我不行,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背弃她,但唯独我不应该。”
“我承受了她的恩惠,而且比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更理解她,更在意她,在这点上,她对我应该也是一样的,所以才会收留我,和我说话,甚至是愿意让我照顾她。”
丰川翔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沉郁的心结调解开来,恢复往日的那份平静和清澈。
“如果今天没有收到那一袋甜甜圈的话,没有被老板你叫出来聊天的话,没有和立希晚上一起回去的话,我应该还会再逃避一段时间吧。”
“但现在,我想我知道我想要达成什么样的愿景了,她现在仍需要我的帮助,而我也仍然愿意去帮她。即便有些地方不一样,我也可以试着去接受,我会慢慢的学会正视她,直到有一天,我会再戴上她送给我的丝带。”
说完。
丰川翔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都筑诗船。
“老板觉得,我这样做算对吗?”
都筑诗船从年轻人那过分美丽幻想的青涩关系中回过神。
唉,这些话说的。
搞的她都开始怀念起当年的稚嫩了。
她摇摇头,苍老的脸庞写着淡淡的笑意。
“对与不对不重要,丰川。脚在你身上长的,你想走怎样的路,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不需要去管正不正确,你还年轻,就是做了件蠢事,也仍然有大把容错的余地,所以,你只需要考虑你想不想去做这件事就好。”
“如果你想,那这就是正确的。无关乎他人,也无关乎世界,仅仅是因为你想,所以它就会是正确的。”
丰川翔微张嘴巴,话语在喉咙里卡壳,他转过头,走出来的声音带着感慨。
“我要是能早点认识老板就好了。”
“臭小子,真想当我孙子啊?”
都筑诗船笑骂道,“十五岁还不早么。”
丰川翔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换了个话题和都筑诗船说。
“老板,您一开始不是说,可以用我这个月的工资去垫付买衣服的钱么?算上您早上跟我说的,还有三十万初步的版权费,加起来一共有六十二万,我想把这些钱拿来买衣服。”
“你用不着买,这套就够你穿到下个月开支了。”
都筑诗船说。
“不是给我买的,”
丰川翔摇摇头,“我早上的时候把她送我的丝带放桌上了,现在想想,可能这一整天我都让她心神不宁的,所以我想买几件适合她穿的衣服给她带回去,当做歉礼。”
“她现在身上能让她有自信穿出去见人的,就只有那一件穿的都有些掉色的裙子,即便如此还是穿出了那种大小姐的感觉……但大小姐怎么能只有一套衣服呢?至少,要多有几件心仪的衣服吧。”
“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才把你带来这里买衣服的,还点头让你去当模特吧。”
都筑诗船淡淡道。
“嗯,我清楚。”
丰川翔肯定点头。
老板是顾虑到了他的自尊,所以才特意给他制造了一个能够不用欠人情就能买衣服的机会。
而如果他现在还要买衣服的话,就等于又回到了原点,低下了他的头,欠了老板更多的人情。
“值得么?”
都筑诗船无奈道。
“谁叫她运气好,遇到了我呢。”
丰川翔露齿一笑,笑得与昨日站在台上那般,明朗而又灿烂。
“行了,少贫嘴,你挑就是了。”
都筑诗船说着,然后朝试衣间喊道,“乐奈,你换好了吗?”
话音刚落。
试衣间的帘子就被掀开。
要乐奈换了一身和丰川翔一样都是灰黑色的复古风衣,里面也同样是一件白内搭,不过要更加的具有精致的少女感。
她眨着那双清澈灵动的大眼睛,盈盈闪闪的,好像是在灼灼白日中显得虚幻的飞鸟,那份与身俱来的娇柔感在衣服的点缀下成了装饰繁荣幻想的调味料,可以是在樱花雨中持伞行走的大和抚子,可以是希腊神话里因为那份美貌而被献祭神明的脆弱美人。
她慢慢走过来,显得有些厚重的风衣被她插着口袋,既觉得她苗条的身形被衬托的可爱,又觉得她的气质被灰与白的高雅拔高到了触及不到的云间。
要乐奈先是在都筑诗船面前晃荡了一圈,然后踩着轻巧的步伐走到了丰川翔面前,声音如同挂在门上轻轻吹响的风铃,空灵而又悦耳,还带着小孩子那让人会心一笑的稚气。
“乐奈,好看吗?”
丰川翔的目光变得柔和。
要乐奈应该是早就换完衣服了,但一直在等着他和老板谈完话,才去把心里面想要得到夸赞的心思拿出来。
明明是个总让人操心的性格,但在感情上,却有着独属于她的细腻呢。
“好看,非常的好看。”
要乐奈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重新转过身看向都筑诗船。
都筑诗船看着这两人一大一小,穿着相近的衣服,站在相近的距离,越看越觉得,心里有些暖暖的。
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声道。
“还不错。不是还拿了几件衣服么?都换上我看看。”
“好麻烦。”
要乐奈摇摇头,她还想穿着这件和丰川翔一样的衣服。
“那就不用试了,直接全包起来,等以后穿你要是说不合身,我也不会管你的。”
都筑诗船道。
“会合身的。”
要乐奈笃定道。
都筑诗船叹了口气。
唉,这外孙要是有人家丰川翔半点懂事就好了。
“丰川,你去挑你要买的衣服吧。”
“好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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