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怅
他并不是那种会将阴谋诡计隐藏得很好的孤狼，而是一只堂堂正正的狼王。
朱塞佩并不掩饰自己对于权力以及地位的渴求，他认为一切处于规则内的、用于为自己攫取更好的利益的手段都是正当的。
他十分自信，并拥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生存策略，他也从不吝啬将这些方法分享给自己的朋友与手下。
而对于女儿——自己的继承者，他也毫无疑问地，希望血脉的延续同样成为精神的继承。
而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在如今已经不存在的未来的某个时刻，在明明具有许多可以施展阴谋的空间的情况下，在确信了除了杀了萨尔瓦多雷之外没办法解决眼前的问题之后，却只是独身带着一把黑钢的仿制铳，站在了自己的父亲面前。
朱塞佩毫无疑问地继承了萨尔瓦多雷的固执，他拥有着坚定的目标和相信的一切。
——也正因如此，朱塞佩不会诓骗此时的德克萨斯。
他毫无疑问是真的想当上家主。
但是，朱塞佩也确实地认为，明天的晚餐会，并不是通过让自己成为家主的决议的时候。
“为什么？”
德克萨斯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父亲，这位如同钢铁一般的中年男人，此时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
此时朱塞佩脸上的表情，正是德克萨斯在距今为止十八年的人生里，在大多数时间占用着她的面貌的表情。
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朱塞佩道：“切利尼娜。如果你是以前的你，在这里，我不会解释我为什么会这么做，而是会让你自己体会。”
“小孩子有无知的权利。”
他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随即，这位灰发的鲁珀人说：
“但是，既然你已经长大了，那么，我将向你解释全部的事情。”
德克萨斯的眼睛微微睁大。
“全部”？
这又是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用词。
这是一个具有复数的概念的形容词，如果仅仅只是一件两件需要解释的事情，朱塞佩是决计不会这么说的。
可是……
事到如今，在德克萨斯家族，她切利尼娜还有这么多没了解的事情吗？
德克萨斯预感到，接下来与父亲的对话，会完全超出她的预想。
……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双月从云层后面露出一点脑袋。从半开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上方的房檐依旧在缓慢地向下滴水，于视野的半空中留下一道又一道晶莹的残像。
“首先，我先回答最核心的问题。”
朱塞佩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十分沉稳：
“我之所以不能在这时候成为家主，是因为我一旦成为家主，德克萨斯家族就会崩溃。”
德克萨斯一怔。
她本能地没有相信父亲的话，但是很快，朱塞佩就给出了进一步的解释：
“你知道我们德克萨斯家族目前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是四方树敌。”
朱塞佩自问自答，而当他问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德克萨斯就已经愣住了——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当下如日中天的德克萨斯家族竟然还有能够使家族崩溃的致命问题！
而朱塞佩本来也没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察觉到这一点。
毕竟在今年之前，切利尼娜都只是小辈而已。
他接着道：“切利尼娜，你可以想想，你爷爷萨尔瓦多雷·德克萨斯先生，作为从叙拉古来到哥伦比亚拓荒的第一代，从事的是游走在法律边缘的黑社会工作——当然，他美其名曰‘家族’。”
“……仇杀、报复、反叛、联盟、围攻、威胁、弹压、清算。你去过叙拉古，知道那里是怎样一个血腥的地方，你认为家族这种社会实体的存在，是正确的吗？”
德克萨斯看着朱塞佩。
自己的父亲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出了发人深省的话。
朱塞佩作为萨尔瓦多雷的长子，他受到萨尔瓦多雷对于叙拉古文化的熏陶自然也是极多的。
而事到如今，德克萨斯当然也知道，拉普兰德究竟是因何而离开叙拉古了。
因此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自明。
朱塞佩继续说道：“如果你认为家族是不应该在哥伦比亚存在的社会生态，那么，切利尼娜，你应该明白，德克萨斯家族如今表面辉煌的背后，隐藏着多大的隐患。”
“曾经，萨尔瓦多雷先生用他的武力和手腕，在秩序尚且不明朗的哥伦比亚开拓了一片天地。”
“但是资源是有限的，萨尔瓦多雷成功了，那么当然，就有人失败。”
“我们膨胀得越快，敌人就越多。由于我们是用这样和那样的、种种不光彩的手段达成了自己的目的，这些事情一旦曝光，包括政府在内，没有人会支持我们。”
“没有人喜欢一个拥有着强大武力，随时能把你从被窝里杀掉的商业竞争对手。”
“你爷爷当然恨明智，在德克萨斯家族的势力足够大之后，他主动将过去的历史清扫，努力伪装成一名眼界过人的投资家，将那些灰色资金在股市和企业投资中洗成白色。”
“但是，切利尼娜，你觉得，我们来得及吗？”
朱塞佩适时地向德克萨斯抛出了一个问题。
而朱塞佩所提供的信息都是德克萨斯完全没有想到过的，她犹豫了片刻，最终，她摇了摇头。
这时候，朱塞佩说：
“你应该听乔吉娅说过，弗里曼家的孩子拿到了一个上亿的政府订单的事情。”
“那个订单是他们从我手上抢到的。那个官员本来许诺了给我，但是最后又给了资质明显差些的他们。”
“而这些事情，你只要有心，就能看到很多。”
“德克萨斯家族的盘子实在是太大，以至于所有人都想和德克萨斯竞争，所有人都恨德克萨斯。而这其中的大部分人都知道，德克萨斯的过去有抹不干净的污点……”
“甚至于看似与我们一体同心的哥伦比亚家族，也只是同床异梦罢了。”
第五十四章 分歧
“如果你在莱茵生命的时候听说了尤文家族投资的科技公司的事的话，你或许就能多理解一些。”
“你当时有没有好奇，明明哥伦比亚家族向来唯我们马首是瞻，可尤文家族的科技公司却在与德克萨斯家族的商业竞争中落败了？”
德克萨斯微微睁大了眼睛。
眼前，朱塞佩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是的，尤文家族自以为抓住了一个薄弱的环节，他趁着你爷爷生病的时候，想要靠狼群战术拖垮我们的一家药品公司。”
“是莫塞迪解决了这件事情，他给尤文家族的人设了一个陷阱。”
“他雇人对当时尤文家族研发的那款能够让鼷兽获得源石技艺的嵌合药剂大肆吹捧，以至于让那群人的注意力只集中在生产嵌合药剂上，忽略了他们的首席科学家阿伦茨·帕尔维斯。”
“莫塞迪就喜欢用这种离间计，阿伦茨不再信任尤文家族，并最终独自离开了那家公司，这成为了压倒尤文家族的最关键因素。”
……
许多现代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经历这样一件事。
就在某一天，你发现你一直认为无所不能的某个人，其实也有着他的极限。而在这之前，你只是一直处于安全的羽翼之下，没有真正看到外界的风雨。
一位作家将这件事定义为“人的第一次长大”。
不过，此时德克萨斯的感触与以上描述的这件事情有所不同。
德克萨斯并非觉得自己的家族无所不能，从小就学会理智思考的她知道，自己需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甚至于永远都学不完。
只是，正因为她是如此理智，所以她才会为自己竟一直没有发现这件事情，而感到有一丝茫然。
德克萨斯家族，原来已经到了这种时候吗？
灰发的少女坐在床前，看着自己的父亲。
而朱塞佩继续道：“你爷爷还处于家主之位上的时候尚且如此……如果我现在继承家族，那些敌人会怎么想，你可以预料到。”
“你爷爷还是家主的时候，他们慑于萨尔瓦多雷的名字。”
“可他们中的大多数，却还没来得及听到朱塞佩的名字。”
“所以，切利尼娜，就算你已经为我解决了家族内部的两个人——哪怕你把莫塞迪也解决了，我也无法现在就继承家族。”
灰发的鲁珀中年人神色依旧沉稳。
清凉的晚风从窗外缓缓吹入，吹散了室内最后一缕缭绕的烟雾，吹熄了放在烟灰缸上那支香烟的最后一点火星。
朱塞佩深沉地看着德克萨斯，并直白、简单、坦诚地将自己不能继承家族的原因告诉了自己的女儿。
德克萨斯张了张嘴。
当朱塞佩说到这里时，他以往所做的那一切，与众兄弟争夺家族权力的行动，也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他是为了拯救德克萨斯家族。
为了使德克萨斯家族在他即位之后不会被敌人们倾覆，他必须集合整个家族的所有力量，先为自己这位继承人创造声势！
只有当朱塞佩将自己塑造成第二个萨尔瓦多雷时，德克萨斯家族才能活下去。
这一切都是必要的。
想到这里，德克萨斯便忍不住发问道：“那爷爷为什么不支持你？”
难道萨尔瓦多雷不知道朱塞佩的想法吗？
在现在的德克萨斯看来，如果说萨尔瓦多雷和朱塞佩都是一心一意为德克萨斯家族好，那好像萨尔瓦多雷全力支持朱塞佩，就是正确的选择呀！
“你很聪明，切利尼娜。”
朱塞佩缓缓吐了一口气，他想拿起一旁的香烟，但是终究还是放下了手指。
他的神色变得略微冰冷：
“而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德克萨斯微微皱起眉头，在少女疑问的眸光中，倒映着鲁珀男人平静中略带一丝恼怒的表情。
德克萨斯很少见自己的父亲露出这样明显的负面情绪。
“切利尼娜，你知道我和你爷爷关系变差，是在什么时候吗？”
德克萨斯一怔，随后道：“是在爸爸你的一家矿业公司拒绝了爷爷的投资和人员监察的时候？”
德克萨斯对于四年前的那次晚餐会还有着印象。
之前说过，萨尔瓦多雷为了对各个家族分部保持掌控力，一直都亲自选拔各个分部的角头与秘书——现在叫做“负责人”和“书记”。
唯独那一次，在晚餐会上，朱塞佩强硬地拒绝了萨尔瓦多雷提出的秘书人选。
他说：
“父亲，您的发展理念已经落后于时代了。这个公司我不能交给您，我必须自己打理它。”
那次也是萨尔瓦多雷少有地在餐桌上生气。
……
“你爷爷对于叙拉古，对于所谓‘家族’的执念太深了。”
朱塞佩看着德克萨斯，平静地说。
“他从很早开始就这样，不考虑哥伦比亚的现实环境，将叙拉古的家族守则——是叫缄默法则吧，往德克萨斯家族身上生搬硬套。”
“你去过叙拉古，知道那里的社会基础就是家族统治。那里的普通人生来就学会了被家族统治，而当他们加入家族时，也自然而然地有了忠诚的基础。”
“但是在哥伦比亚，我们无法保证每个人都对我们忠诚。唯有合同值得信任，一切依赖金钱和契约。”
“你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下，再用家族分部统治那一套，行得通吗？”
德克萨斯：“……”
坐在床上的灰发少女想起了他与拉普兰德在特里蒙遇见的斯万诺夫，那名肥头大耳的乌萨斯人，与她在叙拉古所见到的“杜乔”式的角头完全不同。
而她直到朱塞佩指出这一点之前，竟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差别是如此致命。
朱塞佩道：
“你爷爷确实一开始想让我成为下任家主。但他不希望我集权，而是将资源平均分给莫塞迪、乔吉娅、布鲁诺和安杰丽卡，我们五人一人打理一片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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