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悬崖边
回首望向身后的白鹿书院，青青杉树林中，落叶低垂，到处栽种着粉色的桃花与火红的枫叶，这两并非一个时节的植物，如今同时盛开着。
这般不符合现实存在的景象，自己其实早该起疑才对。
微微一笑。
书院中除了自己以外不见任何人存在，平日总是从书堂中传出的朗朗读书声早已不见，总是手持经要解着圣人经典的老师们，也无了踪迹。
四下静悄悄的，直到……
宁采臣站在书院门前，几经犹豫后终于向前踏出了一步。
老师曾说，在自己长大前不许踏出书院大门一步，走一步，那便是要被用戒尺打上一百下，还要抄写那《论语》抄上一百遍。
如今即便没有了老师的束缚，宁采臣此刻走出书院时仍然心中坎坷——即便他早已为了小倩，离开书院过一次。
踏出书院后的一刻，世界好似突然间活了过来。
宁采臣感受一丝微风迎面而来，与此同时在视野尽头的林间小道处，出现了个纤细的白衣身影。
那是一个高挑清瘦的女子。
女子身着的白色袍子有些灰扑扑的，沾了不少泥土，一头漆黑长发挡在脸前，让人看不清她的模样。
宁采臣就那么有些傻傻地站在原地，一直等到那女子走到了他近前，好似完全没有看见他般擦肩而过，跑到了身后的书院门边。
书院的大门半敞开来，透着淡淡檀香，宁采臣看见女子像个受惊的小动物般悄悄躲在门边一角，朝书院内里张望，也不知是在做些什么。
没过多久，书院内里便走出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影。
这两人都不是书院中的学生或老师打扮，皆身穿墨黑道袍，上染五彩流云道纹，在其身后单单用古篆写着一个“仁”字。
“你是这书院的学生？”
“……”
“怎么，不会说话？”
“阿巴巴……阿巴巴卜。”
清瘦女子面对发现了自己的两名道人，害怕地蜷缩在门边，将身体不住的朝着身后的角落躲去。
“师兄，这人看来是个哑巴，不可能是书院的学生。”
“没关系。”
面对自家师妹的冷漠，长相俊俏的男修士在脸上露出了和煦温柔的笑脸，对着白衣女子说道：“你是这里的人吧？带我们去镇子上走一走好嘛？”
“师兄？”
“走吧。”
无视身后师妹不解的表情，男修士站了起来，有一股清气托起了蜷缩在墙角的女子，温声说道：“我们是道德宗的修士，不会害你的。”
“就是，我们道德宗可是九州十方正道第一宗门！”
提及师门，另一名女修士十分自豪。
本来非常害怕的女子，在两人安抚下终于缓了过来，愣愣的点了点头，随后按两人说的带着他们在兰若镇中逛了一圈。
宁采臣也是遥遥跟在三人身后，与他们一同走着。
他的目光一直都放在那个畏畏缩缩，连话都说不了的哑巴女子身上。
她就是小倩吗？
这样的想法在宁采臣心中挥之不去，他想到了自己也许正在经历小倩过往的记忆。
一路行来，眼见的全然是副世外桃源般的场景。
青山绿水间田舍连山，一层一层如梯般向下延展，牧童们赶着牛羊，轻轻草笛声飘忽入耳，只是这美好的景象与小倩完全无关。
无论是遇见了什么人，孩童、妇女、壮年男子、老年夫妇，全都对小倩露出嫌恶的表情。
似是看见了什么不洁的东西，纷纷绕开——碍于跟在小倩身边的两位修士模样的男女，这些人虽然背地中指指点点，却少有人直接恶语相向。
不过还是有些嘴直的妇女，还是不顾自家汉子阻拦，朝着小倩尖声骂道。
“两位仙长快被这怪胎收了去吧！丧门星，克死了自己全家，还要赖在这克死我们，我呸！早说就该让几个汉子把你装竹筐里扔山上喂狼去！”
而一些孩童更是过分，十分熟练的朝着小倩扔着石子，还在嘴里喊着。
“哑姑！哑姑！”
“扫把星！丧门星！”
……
沿路不知上演过多少次这般场景，只因小倩天生是个哑巴，家门又在年少遭遇不幸，让此刻举目已无任何亲人在世的她成为了镇中居民眼里的出气筒。
在这消息闭塞的穷乡僻壤，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两名修士显然对这些凡尘俗事毫无兴趣，只是自顾地左右遥望着小镇诸般景象。
小倩本人似也早习惯了这些，将头埋低，让长发遮住面容，对闲言碎语毫无反应——也并非如此，宁采臣可以看到小倩那清瘦的双肩行走时总是止不住微微颤动。
带着两名修士在兰若镇中逛了一圈，最后三人在入夜后来到了小倩暂时栖身的居所。
那是一幢林间的破败木屋。
只是这个地方，在宁采臣的记忆中，应该是那高大的倾城寺才对……
兰若镇并不算大，自己是断不会记错的。
心中如此想着，时间的流逝似乎变快了，宁采臣望见茫茫夜色斗转星移，转眼间自己又回到了书院的前边。
夜风习习，书院大门前站立着那一男一女两个修士。
“师兄，我都打探清楚了，这里的几个老学究不过都是普通教书先生，虽尊崇儒道经典但跟大陈和翰林院那些儒家修士没有半点关系。”
“这样啊。”
“那咱们现在回山门吗，师兄？”
“不。”
冷漠的扫视了眼远方山间的小镇，男修士脸上未有慈悲。
“还是按之前说的那样做吧。”
“啊？”
“我们来这里，是诛杀大陈余孽，师尊得到的消息说这镇中有，那就是有。”
拍了拍自家傻师妹的肩，男修士摇了摇头：“起一把火，把这里都烧干净了就是，哪怕镇中的凡人和大陈都毫无瓜葛又如何，回去又不妨碍咱们领赏。”
男女修士的身形，在宁采臣眼中如烟消逝。
与此同时，眼前的书院燃起了熊熊道火，久久不息。
第四十九章 聂小倩与兰若镇与宁采臣（下）
火云烧天，黑夜下的湛蓝道火如同奔涌**。
举目四望间，宁采臣只见眼前的书院以肉眼可见地速度坍塌成一片废墟。
时光再次加速，待他回过头再度望向那远方的小镇，只见一片焦黑枯木林间，只余留数不尽的房屋残骸。
这就是小倩曾经历的一切？
瞳孔猛然放大，宁采臣发疯似的朝着远方的兰若镇跑去。
沿途一片焦土，道火之下凡尘俗物怎有可能幸免？就连大地也尽是一片墨色，踏足其间时宁采臣可以明确的感到脚下传来的松脆声响。
“咔哧咔哧……”
黑夜之中寂静得可怕，而就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宁采臣终于赶到了记忆中兰若镇中倾城寺所在的地方。
那间破败木屋他在不久前才踏足。
如今这里只剩几根焦炭般的木梁歪七八扭倒在一边，内里只剩下了个满是黑灰的大坑。
呼吸骤然停止，因缺氧而感到的幻痛感让宁采臣一时连站立都难以支撑，就此跌倒在地。
不过在最后关头，他猛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小倩为什么要让自己知道这些呢？如果是她想让自己知道的，那自己就应该……
勉强撑起了身子。
站不起来，那么就爬过去，宁采臣咬紧了牙，缓缓朝着那片漆黑废墟靠近。
指尖满是道火燃烧殆尽后的灰屑，待他终于到了近前，依靠着其中一根碳化了的木梁勉强撑起了身子，他才看见满是黑灰的大坑中半隐半现地坐着那白衣清瘦女子。
“原来你没事吗？”
似是终于放下了心，宁采臣自嘲似的笑了笑，这才想起小倩本来就是鬼魂。
没事？
不是本来就会变成这样吗，自己到底是在想什么？
突然变天。
四下寒风瑟瑟，鬼哭之声延绵不绝，在宁采臣的眼中，环顾之间无数冤魂厉鬼从黑暗当中显现。
“都是你这扫把星！带来了那两个修士，害我家破人亡！”
“偿命！你这怪胎快给我全家偿命！”
“小贱人！克死了你全家还不算，还要克死我们！”
“天地良心！早该一棒打杀了你才是！否则我们不会有今天！”
鬼魂汹涌而至，面对这怨气冲天的场景，宁采臣高举着双手大声嘶喊着。
“不管小倩的事，是那两个修士不好！”
想起方才在书院前听见见的那一男一女两个修士之间的对话，宁采臣将这两家伙的宗门“道德宗”给深深烙在了心中！
“那些家伙草菅人命！跟小倩没关系啊！小倩她也根本就不想害你们！她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她也是受害者！”
然。
宁采臣只是一个过客。
所有的鬼魂仍然朝着端坐在地上的小倩奔涌而去。
一时间怨气冲天，将整个兰若镇数万冤魂厉鬼的所有怨气都吸纳入了体内。
此时此刻，小倩身着的那淡薄素纱白裙，已经被斑斑血迹彻底染成了腥红的模样。
小倩便是兰若镇这座鬼城本身。
转眼间沧海桑田，数百年犹如过眼云烟。
宁采臣只见月升日落，一袭红衣的小倩就这么安静的坐在废墟当中，垂着黑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似石雕一般。
直到某一天晴空霹雳，下起磅礴大雨，但比这雨更急更吵的却是从远方林间传来的婴儿啼哭声。
树百年来已成死地的兰若镇，忽然有了全新的生命出现。
身着红衣的聂小倩，终于动了一动，她寻着那婴儿哭声而去，在林间的枯树败叶下找到了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
宁采臣望着厉鬼模样的聂小倩将孩子抱在怀中的模样，猛然间惊觉到了这个婴儿其实是他自己。
之后没过几日，随着婴儿“宁采臣”一同到来的，还有蓬莱山的修士。
惊异于为何红衣厉鬼却会抚养人类婴孩，蓬莱山的修士在兰若镇中不仅发现了桃止山的存在，还发现了在聂小倩所在的废墟之下，有一层黄铜镜面。
那便是神宝“往生镜”最初的模样。
垂涎于秘境传承与这还不知效用的神宝，蓬莱山费尽心思开始将兰若镇控制于自己的名义之下。
而聂小倩出乎意料的安静，让蓬莱山修士打消了与她为敌的想法，而是通过简短的交流，将她安置于倾城寺中，并同时帮助她构建出了宁采臣从小生活长大的鬼蜮幻境。
小孩子总是要读书的。
对于完全没有过什么童年可言的聂小倩而言，她对于小孩子日常生活最美好的向往，就是能在书院中和其他孩子一同读书长大。
于是她便将自己想象中最美好的东西，都给了宁采臣。
许是数百年的时光终于有了变化，慢慢看着宁采臣长大，从来都不会说话的聂小倩，只能通过书信和他联系。
时光有了变化，几年便胜过了几百年。
万年千年百年都太久，只要朝夕便可。
终于知晓了一切缘由的宁采臣，恍惚间终于又置身与倾城寺中，那扇描绘着罗刹恶鬼的推拉大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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