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氏浪子
第六十三章 秦甯的梦（四）
秦甯坐在桌前，摊开的题本内放的却是调查报告。
她托着腮，乌黑眼中沉沉，一页一页翻过去。
内容赫然是关于她的新任家庭教师，从出身经历，学历，家庭组成，各种各样的个人资料被翻了个底朝天。
秦甯仔细来回检阅，末了，她一把将报告按住，一支名家钢笔在指尖转。
没有问题。
所有的资料都吻合。
他的兴趣爱好，生活习惯，喜欢吃的菜，甚至说话方式都和她记忆中一致。
可是秦甯就是觉得不对劲。
病娇是多疑的，这种疑心一旦产生就很难消除。
她正想着，门被敲响，她一下翻过题本，把那篇报告压在下面，若无其事的望着端茶点走进来的母亲。
“甯甯，学习的好认真，太辛苦了，休息一下吧！”
“不辛苦。”秦甯说这话倒不是客气，是真心的。
这些题都是她早就会的，做过的，温习不过是做做样子。
她这么说，引得秦母十分吃惊，放下茶点来摸了摸她的脑袋。
“以前让你学习，你是最讨厌的，发生什么事，让你突然转了性子？”
母亲抚摸还是让秦甯很受用的，她眯着眼接受了，并一把抱住母亲。
其实秦甯对于自己的亲生父母没有过多的眷恋。
属实是相处的时间太少。
是负责任的父母，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是父亲一心只扑在工作上，以着工作为借口时常不回家，并以此推却许多【小事】，比如家庭聚会，比如家族聚会，比如亲戚聚会。
母亲个性软弱，时常处理不好复杂的家族人情关系，又因为只有秦甯一个女儿，而在家族中颇为抬不起头来。
每当这时候，秦母就会把这种无所依存的怨气放在女儿身上。
她不打，也不骂，就幽微的，施加以压力。
【我这么爱你，为你承受这么多，你要是不努力做出成绩，对不起我，我也抬不起头来——】
【妈妈就剩下你了，你不要让妈妈失望。】
而父亲在这个过程中是缺席的。
他认为在这样重男轻女的氛围中自己能保持一个中立的态度，不去对自己的女儿施压或表露不满，已经是相当合格的父亲。
可是他也不会为秦甯说一句半句话，放任亲戚和秦母。
他觉得无所谓，他觉得不重要，没什么比他的事业更重要。
秦甯在这种幽微双重压力中逐渐变得暴躁。
秦甯感觉自己有一种卑怯的原罪。
生而为女孩，对不起这个家庭里的传承，她天然有罪。
而优渥的生活环境和缺乏心灵排遣的管道，让她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展示品。
【我是一个作品，是一个父母用来展示他们很努力供给我最好生活的作品】
【给我多好的生活，代表他们的成就多高】
可是秦甯觉得自己压根不需要那么多。
但她无从抱怨起，因为在旁人看来，她已经过得够好了。
这优渥生活像是金丝针线，牢牢的缝住她的嘴。
她失去了抱怨权力。
秦甯在这种情况下养成一种优雅和暴戾共存的矛盾人格。
每当她面对软性施加压力的母亲发脾气时，母亲总要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受害者面孔，然后暗自垂泪。
“如果不是你，今天妈妈不会这样。”
“妈妈为了甯甯，昨晚一整晚都睡不好——妈妈想不明白，怎么能把甯甯养成这样的孩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妈妈睡不着觉，到底做错了什么。”
秦甯是暴虐的无处发的，她的愤怨与矛盾都变成了母亲对旁人更多的话题。
【我家有个难以管教的女儿，我真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我已经用尽全力了，我真的好累，好无奈】
可是秦甯同时也是柔顺的，她的底层本质是柔顺的，年幼的她会反省自己，她在反省自己后，甚至会低下她的脖颈对母亲道歉。
是自己不好，没有达到母亲的期待。
秦甯是充满怨气的，被压迫的，她却在家中被迫把这种怨气吞下去，她扭曲自己，去迎合别人的心意。
她在成长过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检讨自己的过错，直至筋疲力竭。
母亲喊着累，秦甯在心里觉得累。
这种扭曲的，惯性被情绪勒索的底层价值观，跟着她魂穿异世界。
她变成了一个看似傲娇的大小姐。
傲娇是表面的，底层是不想让人看穿她的心虚。
她的内心底层没有真实的爱作为支持，她没有感受到自己的价值，她是锦衣玉食的乞丐，是坐在金山银山上，却衣衫褴褛的公主。
固然有另一个世界【秦甯】记忆的影响，但更多源自于秦甯自身的性格。
当秦甯再看见自己的亲生父母时，她的心里有着惊讶，有着怀念，还有感谢。
毕竟在那场车祸里，他们确确实实的用生命护卫她。
她在那一瞬间感受到爱了。
秦甯很感谢，真的很感谢，但这种感谢和报恩的心态相似，并不掺杂多余的感情。
谢谢你们愿意为我牺牲性命，我感受到了强烈的血缘连结。
秦甯想到这里，更紧的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因为拥有了梦里的记忆，她现在做什么都很容易。
她能优秀的出类拔萃，能用超乎她这个阶段的同侪水平待人处事，甚至能像大人一样平静的提出自己的建议。
因为自己很优秀，所以母亲变得慈祥了，和蔼了。
连父亲都对她另眼相看。
秦甯没有沉溺其中，她反而清醒的觉得自己正在一场温软的梦境里。
其实我没有那么优秀，除去这些先知先觉，我根本只是一个能力好一些的普通人。
自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还无法忍受平庸。
就是这样拧巴的一个人。
现在看到父亲和母亲，她反而能清晰地审视剖析自己。
然后秦甯意外地发现——她心中的愤怒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现在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平庸的事实，但一点也不恐惧不焦虑。
大概就是从那个有着超人的能力，却又对这种能力清晰到近乎理性的认知和清淡的鄙夷，怀揣着悲观却乐观生活，热爱工作到近乎固执的工作狂，让人想磨碎他，却磨碎不了，固执地像石头一样的人长期待在自己身边开始。
“所以他才说——最重要的是陪伴呢——”
秦甯小小声的说。
陪伴才能验证那一瞬间的感动，把爱铺开，延展成无数的日子。
秦母听见女儿喃喃说了什么，没听清，疑惑的低下头来。
“甯甯，你说什么？”
第六十四章 秦甯的梦（五）
秦甯抬头甜蜜一笑。
“妈妈，我在想一件事。”
“好的东西总是人人抢的。”
“但如果只以价值来衡量，能提供给自己多少好，那这个东西呢，跟我放在仓库里，爱好收藏的器物也没有两样了。”
秦母脸上浮出不解，但还是顺了顺秦甯的发，温和的听着女儿说话。
“小孩子家家的，多想多思这些做什么呢？”
“不得不多想一想——”秦甯笑起来，天真烂漫的。
“正因为我想要的比别人多，我才更需要想，无论是会把自己陷入什么样纠结的境地中。”
“妈妈，你觉得一个人千依百顺的，完全依照你的喜好，达成你的要求，这样是一个对你最好的人吗？”秦甯突然发问。
“像是现在的我，是你心中最好的女儿的样子吗？”
秦母愣了一愣，然后露出一抹慈祥的笑。
“那是当然，甯甯是妈妈最好的女儿。”
秦甯歪着头，像一只发现有趣事情的猫咪一样，露出可爱的神情。
“错了妈妈，我不会是你心中最好的样子。”她说这话时，俏皮可爱。
“妈妈满意现在的我，也可能满意明天的我，但不一定会满意后天的我，下个月的我，明年的我——因为人的贪念无止尽，而我是会变的，我是个活人，不是死物，除非我用尽全力去满足你的期待——哦，但即使如此，我可能也符合不了你的期待，妈妈，你就像是吵着要月亮的大人一样，但你即使得到了月亮又有什么用呢？”
秦甯轻轻推开母亲。
“你想要我听话，又要我成就与人不同，出类拔萃，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怎么可能听话呢？那总是不断跟命运抗争的结果，你在对我要求一个矛盾的事实。”
秦甯抿着嘴，轻轻笑。
“我以前也这么笨，像妈妈一样这样要求别人。”
“我想要别人事事顺我的意思，我以为宠我，听我的话，答应我的一切要求就是爱，我拒绝自己对别人说不，也不准别人对我说不——”
所以病娇的核心思想总是【爱我，或者死亡】
“只是听我的话，完全符合我要求的人，无论我想要什么都能给我的人，那对我而言就只是器物了。”
风从没关紧的窗口缝隙吹进来，扬起秦甯的发丝，飘飘荡荡，丝丝缕缕。
她轻轻笑了一声。
“——谁会爱器物啊？谁都不会，谁都只想占有器物。”
“那些不允许别人拥有自己性格，思想，反抗和个人意志却说爱着对方的人……”秦甯没有说下去，只是又投入母亲的怀抱。
××
当家庭教师依照约定时间走进房里时，看见里面的秦甯。
她今天有点特别，没有规规矩矩的坐在位置上等她，她反而趴在桌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假寐。
逆着整面落地窗的阳光，像给绝美的大小姐镀上一层温柔银色薄纱。
他不由得微微走神。
等了一会儿才走上前去，他在桌前坐下，但没有直接叫醒她。
反而在原地静静看起来。
就这样看了几分钟，在他因为手机震动提醒声分神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来时，发现秦甯在那瞬间睁开眼，正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老师，你来了？”
她的声音软绵绵，又撒娇，像过去每一次一样。
只是听着就让人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全心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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