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弥夜
在以后的小店,都不会再有斋藤一心的身影出现了。
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啊。
离开灵堂之后,他们被旁边的舍弟指引着朝着后门离去。
按照惯例,那些离去的宾客会获得一份伴手礼,可能是纸巾之类不值钱的日用品,也可能是一些礼盒装的轻食,以和心会当前的状况来看,多半是以前者居多了。
在走廊上走了大约几十米之后,真田父子看到宫城隆太朝着他们迎面走来。
“真田先生,朝阳君,能请你们留一下吗?”
真田大和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问道;“宫城先生,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吗?”
宫城隆太犹豫了一下,说道;“真田先生,朝阳君,你们也知道一心大哥他已经没有家人在世了吧?”
他低声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们为一心大哥守夜。”
按照日本葬礼的习俗,葬礼一般持续两天,第一天被称之为通夜,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会前来上香,等上香结束之后,直系亲属则会在灵堂内给逝者烧香,确保线香不断,
第二天则是告别式,一般只有极其亲密的亲友才会参加,所做的守夜别无不同,但仪式却繁琐得多,之后才会由他们和殡葬公司一同带着逝者前往火葬场火化。
真田父子一旦留下来守夜的话,意味着明天的告别式也得全程参与,最直观的影响就是可能明后两天小店都不能开张了,这对于现在的父子二人的经济状况,无疑是个很大的打击。
宫城隆太知道这样的要求有些无理取闹,但他也是没有办法了。
和心会如今惨遭重创,作为硕果仅存的元老,他必须作为一名糊裱匠到处奔走,其他侥幸活下来的舍弟头,干部不止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还得支棱起死去的人的那一份,再加上葬礼的一应事项,可以说是忙到了脚后跟打后脑勺,连喝口水休息一下的时间都没有,怎么可能抽出人手来给斋藤一心守夜?
况且有资格去给斋藤一心守夜的人不是要支撑大局,就是已经和他去了黄泉,算来算去,宫城隆太发现最后只有真田父子两人符合条件。
毕竟他们两个与斋藤一心之间的交情,组内但凡地位高一点的人或多或少都清楚,因此除了真田父子二人之外,是真的没有其他适合的人选了。
真田大和愣了一下,他的反应被宫城隆太解读为为难,不由得急切道;“这个,当然我们不会让您难做,会内会补偿你们的损……”
“宫城先生,这句话请您不要再说了。”
宫城隆太心中一凉。
真田大和转头看向身后的灵堂,回头平静的看着宫城隆太,温和的说道;“钱的事就不必再提了,我和一心朋友一场,这点小事是我应该做的。况且我也有点话想要和他聊聊。”
老父亲伸手拉过真田朝阳,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说道;“宫城先生,守夜的事我一个人就够了,小孩子熬夜终究是不大好的,稍后能麻烦您派人送朝阳回家吗?现在这么晚了,他一个人回家我有点不放心,而且走夜路也不安全。”
真田朝阳摇了摇头,挣脱了老父亲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说道;“老爹,我也留下来。”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灵堂,眼中流转着复杂的神采;“我认识一心大叔的时间,也不比你短的好吗?”
宫城隆太眼眶微红,不顾腹部的伤势还有旁边宾客们的视线,对着两人跪下叩首。
“万分感谢!”
……
午夜时分,前来哀悼斋藤一心的人群逐渐散去,和心会本部架设的灵堂里,连诵经的和尚都已经去了下榻的房间休息,只有录下他们诵经声音的录音机还在继续工作。
寂静的灵堂上,只有真田父子两人跪坐在祭坛前方摆放的蒲团上,安静的注视着前方斋藤一心的黑白照。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檀香,再加上单调的诵经声,令人昏昏欲睡。
真田大和没有半点瞌睡的迹象,他温和的看着斋藤一心这位老朋友的遗照,嘴唇翕动,无声的说着什么,就像是以往斋藤一心来小店的时候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们不是在小店的吧台,老朋友也不会回应他的话,更不会再喝得醉醺醺的被人架回去了。
真田朝阳也想和斋藤一心说说话,但他此时突然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并不深,以至于现在想要说什么的时候,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愣愣的看着遗照。
身后传来微不可查的脚步声,他对着老父亲低语一声;“老爹,我去上一下厕所。”
走出灵堂,宫城隆太从旁边的墙后走出,对着真田朝阳深深一鞠,低声道;“朝阳少爷,我有些事情想要和你说。”
真田朝阳平静的看着他,说道;“我已经为你们做得够多的了,如果是想要让我担任你们的少主的话,那些话还是咽在肚子里比较好。”
宫城隆太摇了摇头。
“我想和您说的不是这个。”
宫城隆太朝着身后的走廊伸出手,示意跟着他来。
真田朝阳跟在他的身后,穿过一串走廊后,来到了一间和室的门外。
宫城隆太走到门前就不再进去,转而对着他再次深深一躬,说道;“这是一心大哥他生前工作的地方,尽管他在临终前没有说让您继承少主的位置,也没有让我将平日里的工作告诉给您,但可以的话,我还是想要让您看看一心大哥,他在生前做了什么。”
“这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如果对您造成了困扰,在下万分抱歉。”
真田朝阳没有回答还保持着九十度鞠躬的宫城隆太,拉开了身前的拉门。
第二十四章;好人
真田朝阳拉开了和室的拉门。
打开旁边墙壁边上的开关,灯光将黑暗驱散,四个贴着两边墙壁摆放的陈旧大书架安静伫立,无论是书架的装饰风格还是早就剥落的表皮,都与和室的风格显得格格不入,他还看到书架的夹层明显颜色不一样,指不定这些暑假是从大型垃圾处理丢弃处捡回来的废弃品,找人修了修勉强能用后摆在这的。
在和室的中央是一张茶几,旁边还有着排插,电热水壶,水杯,笔筒,订书机,装着老花镜的眼镜盒等等物事,在拉门的对面同样是一扇拉门,按照位置判断拉开之后正对着庭院。
真田朝阳一时半会儿有点搞不明白这地方到底拿来干嘛。
若说这里是斋藤一心办公用的地方,真田朝阳是不大信的。
极道不管是做生意还是内部开会之类杂七杂八的事项,讲究的就是排场和气势,不然的话不止生意对象会在心里看不起你想着要压你的价,连背后小弟都在那边暗戳戳的寻思是不是组织不行了要不要赶紧跑路找下家。
况且他也不是没去过斋藤一心专门用来与人会面的会客室,尽管装修风格突出的就是一个土嗨大财主,但什么古董,名家字画,高档家具一应俱全——不管是不是真品,至少看起来给人感觉很贵很上档次。
但要说是书房,尽管可能对逝者不太尊敬,真田朝阳差点对这个念头笑出了声。
若是让斋藤一心在提刀子砍人和回学校读书两个选择,他肯定会以赴汤蹈火大义凛然的姿态选择前者——在这位黑老大看来让他读书写字不啻于酷刑加身——不然的话也不至于初中都读不完就肄业出去闯荡社会了。
当初三人还在小店一起生活的时候,老父亲提议让斋藤一心先去自考,先把初中毕业证到手再说,至少择业范围多少也能扩大一点了吧?
结果这厮在补习了两天之后就离家出走了——虽然半天后就腆着脸回来吃饭然后继续离家出走继续抗议,直到老父亲无奈就范,但从这点也能看出,这厮对于学习和读书保持着怎样的一种态度。
站在外面怎么看也不知道斋藤一心在这里面做了什么,真田朝阳抬脚迈入踩在和室的榻榻米上。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灰尘气息,这里已经有段时间没有人来过,真田朝阳将对面的拉门拉开通风。
明月倒映在和室对面的池塘上,借着洒落的月光,真田朝阳看到对面的走廊后是前几天斋藤一心故去时躺卧的卧室。
他恍惚中好像看到对面的拉门被拉开,叼着廉价香烟的斋藤一心倚靠在旁边的门框上,眯着眼睛观赏庭院的夜景,突然注意到自己的存在,没个正形的对着自己打招呼,神态像极了大马猴。
强风吹佛,树叶沙沙作响,真田朝阳下意识的伸手挡在脸前。
风声渐熄,放下手后,眼前只有被夜风吹皱后缓缓抚平的池水和飘落的树叶,残酷的连幻象都不曾留下。
庭院的上方回荡着从灵堂飘来的诵经声,真田朝阳这时才惊觉斋藤一心已经离开人世的事实。
抓在门框上的手不觉用力,在上面留下五个深深的指甲印,他转身走回和室内。
四个书柜里已经有三个被挤得满满当当,全都是厚实的宽大笔记本,书封都是用硬纸板裹着一层软皮塑料,用指关节轻轻敲打,除了柔软的感触外还能发出清脆的声响,与真田朝阳前世见到的干部记事本非常相像。
这些厚实的笔记本的书封上写着街区和数字,真田朝阳按照印象索取,发现这些街区全都是和心会管辖的地盘内。
真田朝阳从中抽出了一本,打开到目录,发觉上面详细的标注了哪一家哪一户.
他意兴阑珊,失去了继续看下去的心思。
真田朝阳不用翻页也能猜到这里面全都是和心会收录保护费的记录,正要送回去的时候,察觉到了一件事。
目录,书背,书封上的字迹全全都出自斋藤一心之手。
真田朝阳能认出来不只是因为斋藤一心初中肄业,许多汉字不会写只能用片假名来代替,更是因为他写的字丑到极有特色,狗咬着笔杆子甩头写得都比他好看。
因为知道自己的字拿不出手,斋藤一心在办公的时候都是能盖章就盖章,能不写字就不写字,但如今这一书柜,不,是四个书柜全都由斋藤一心记录……
那家伙真的只在上面记录了每家每户收取的保护费情况吗?
真田朝阳沉默了一下,原本要放回去的笔记本又重新摊开,在目录检索中随便选了一项,翻到那一页。
“南一町25丁目广中家,一家五口,家庭成员为……家中主要劳动力为家主广中直人,公司职员,按人头收取保护费一万五千日元整……昭和55年七月,其家主广中正人失业,延缓保护费缴纳直到找到新工作为止,于单月发放生活补助金五万日元整?”
他的手指颤抖了起来,可以轻松捏断颈骨,拗断钢筋的手,此刻竟然连续几次翻动书页都没能成功。
真田朝阳深深呼吸,震颤的瞳孔好长时间才勉强恢复镇定,继续翻开后面的笔记看下去。
石原周泰,离异,育有一子,便利店夜班职员兼任家庭餐厅服务员,因情况特殊仅收取常田直子一人保护费,直到其女石原美菜十四岁具备初步民事能力后再上调至二人……
常田恭子,其母常田虹因戒毒失败复吸被强制送往戒毒所戒毒,相关亲属无收养意愿故转移至福利院抚养,相关费用一应免除……
安崎常海,其母早亡,父为建筑工人,因意外事故去世,与其妹安崎花火,祖母安崎百合子生活,靠杂货店维持生计,免除保护费,并予以安崎常海组内合作公司打杂,其祖母经营的杂货店为组内部分物资采购优先考虑对象……
真田朝阳的眼前扫过的文字每一个都认识,但组合起来的字眼却令他感到陌生。
记录的内容显得很零碎,明显是看到哪里写到哪里,但关键的信息都有,也尽可能标注出了上面记载的人员家庭贫困的原因,粗略的分为因病,因故两个大块,并且在其下方批注标明处置方法。后续的几页则是记录处置过后为期几周到几个月不等对当事人后续生活状况的追踪。
因为公司裁员的前公司职员会帮助其寻找离家最近的兼职,让其维持生计,同时打听有什么符合条件的公司正在应聘招人,尽可能的帮助他度过空窗期。
因为事故受伤而不得不在家的顶梁柱,根据伤情和家庭状况发放金额不等的低息贷款,并且安排他的妻子前往附近的正经营业。
因为家境贫寒无法担负学费的孩子,组内将会将他招来临时打杂,给予其补助金,发放的额度基本与其学费相等,足以令其读完高中……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所有用黑色贮水笔写下的人,纵使回不到变故之前的生活,也能勉强做到温饱,孤寡老幼也尽可能做到了关照。
但记录在记录本上的家庭也并非全部转危为安,用红笔标注的孤寡老人,残疾人,重病患者之流,斋藤一心最多只能做到给上一点钱临时救急,而且还不能太多,之后的事情他也无能为力,这些人全都是只进不出的无底洞,若是在他们的身上投入过多的话,不止其他需要帮助的家庭会陷入名为饥寒的地狱,连和心会的日常运作都会受到影响。
即便如此,这也足够惊人,一份记录本里少说记载了几十个家庭,需要救助的对象算上他们的家人,至少有上百人受到了斋藤一心与和心会的救助。
像是这样的笔记本,在这个和室里摆满了四个大书柜。
真田朝阳的呼吸急促起来。
这些事斋藤一心并不是在和心会做大以后才开始做,而是在和心会成立之后就开始了。
七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孩子完成学业,走上社会,也足够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长大升学。
这根本不是收取保护费的记账名录,而是和心会的民生手册,不,是扶贫档案!
真田朝阳环顾和室,心中升起了茫然失措的不真实感。
这些……全都是斋藤一心与和心会做的?
不是建立什么慈善基金汇集募捐,而是切实的深入地盘下的贫苦众生,去了解他们的困境,并尽自己所能的帮助。
和心会不是慈善组织,他们是极道,不止要考虑组内几百张吃饭的嘴,也要面对毗邻地盘的其他极道组织的虎视眈眈,还要向上级的二代,一代总部缴纳足够的献金。
在这样的情况下,斋藤一心依旧尽可能的帮助突遭困厄的街坊邻里。
或许来到他们的小店,点上那些贵不到哪里去的酒水,抽平时很少抽的雪茄,也只是想要通过这样的举动告诉老爹他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真田朝阳回头看向身后的小茶几,他完全无法想象那个长着像个大马猴举止行为也粗俗的大叔,叼着廉价的杂牌香烟,喝着劣质茶水,坐在这间简陋的和室里愁眉苦脸,在组内捉襟见肘的财政与面前急需救助的家庭之间挣扎的模样。
夜风通过拉门吹入室内,真田朝阳望向风吹来的地方,想起来这个房间恰好就在斋藤一心死去时的卧室的对面。
斋藤一心临死时的那一幕在真田朝阳的脑海里回放。
在抽完烟后,斋藤一心让自己打开拉门通风。
在拉门拉开后,他就将头偏了过去,说的第一句话是……
没有月亮。
当时的斋藤一心,仅剩的一只眼睛已经看不大清楚东西了,他只是觉得有月亮的话,他就可以看到自己放心不下的东西。
那个像是马猴一样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不是想要附庸风雅,而是想要再看一眼这个房间,依旧惦记着记录在笔记上,还没能脱困的人。
真田朝阳的喉咙里有什么东西被堵住了,眼圈发红。
不知不觉,笔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只记录了一句话。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这句话是树人先生的《热风》随想录里的名言,这个世界上没有中国,自然也就不存在这位青史留名的大文豪,除了自己外,没有人知道。
他们三人相处的时间太多,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没曾想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斋藤一心将这句话记了下来,并且认真的记在了笔记本上。
真田朝阳背靠着书柜缓缓滑落,将合上的笔记本死死的抱在了怀里,闭上了眼睛。
在他看来,和心会就算在斋藤一心的领导下,能做到不欺压良善就已经算得上是鹤立鸡群。
没有想到斋藤一心竟然想要出淤泥而不染,还真的让他做到了。
难怪和心会的财源会是物流,除了因为这个时代被认为低贱没有多少人愿意做,也是因为只有做物流才能进入千家万户,知道他们的近况,了解到他们的困窘。
难怪和心会财源有限的情况下,还能召集这么多人在其麾下。那些受到斋藤一心与和心会恩惠的人,那些在绝望的时候被你伸手拉了一把的人,总会有人为了你而加入和心会,只为了回报当初的那一份及时伸出的援手,免于家破人亡命运的恩情。
真是……你一个混迹日本黑帮的极道组织的老大,不去欺男霸女,不去横行霸道,不去鱼肉百姓,竟然干起了扶贫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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