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朝歌子
艾希做了一个梦。
十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梦到前世那段最后的时光。
倘若记得不错,那应当是他上辈子的第二十六年,他波澜壮阔的一生已经告一段落——从他亲手杀死父亲,从穷困的小山村走出,在流浪儿和犯罪集团中一步步向上爬,直至来到大洋彼岸的合众国,历经那场大骗局的盛大开幕与轰然倒塌,虽只是区区二十六年的人生,但他几乎算是走过了常人几辈子都不敢想象的旅途。
不过,在这场旅途的终点,在他二十九岁那年出了一次国,并被不知来自哪个仇家友情赠送的12.7mm狙击弹掀翻天灵盖之前,他最后的日子,三年的时光,却过得分外平淡。
就像他所待的地方一样平淡。
那是一个小县城。
是他故乡坐落的地方。
……
……
比起节奏快到令人窒息的大都市,小县城的时光走得慢了些,大街上见不到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公交车里也常常只有三三两两的老头老太太,对这些老人们而言,甚至不需要钟表,只看太阳的起起落落,就能安稳地过完一天。
在这样的地方待久了,很容易让人失去时间的概念,渐渐地,连心也跟着慢下去了。
不过,艾希——虽然前世还不叫这个名字——住的房子在一间高中的家属院,倒是免去了这一担忧——每天早上六点,夜色残存、东方未白的时候,早读的铃声就会催他起床,随后几近沸腾的背书声更是毁灭了最后的睡意。
颇为有趣的是,艾希的阳台正对着教学楼的最后一间教室,刚搬过来的第一年,每周的一三五,总有个小胖墩趴在走廊栏杆上,等到早读铃声响完之后,用一声极为嘹亮、堪称男高音级别的“abandon——!”开启他的英语早读,其穿透力之强,比任何闹钟都提神醒脑。
当然,艾希一直没搞懂为什么整整一年过去了他还是从“abandon”开始背,也许寓意在于用“放弃,抛弃”来反向提醒自己决不能放弃?
……
……
艾希的一天很简单。
早上起床,洗脸刷牙,他会去校门口的早餐铺,喝完八宝粥,吃两个肉包和两个菜包,接着在街上闲逛半小时消消食后,去学校的操场上跑半小时的步,接着回家冲个澡。
已经挣够了十辈子花不完的钱,经济上没有任何压力,他在白天自然不用工作,绝大部分的时间用来读自己喜欢的书。
读书是他从小就喜欢的事情,过去迫于生计,除去刚刚偷渡到合众国的几年苦读外,其他大多是在挤出来的夹缝时间里读,且都是功利性的题材,商业、金融、管理等等,偶尔读上几本文学名著,也是出于补充文化修养、打造精英人设的需求。
繁华散尽,他反倒有了数不清的时间去读任何自己感兴趣的书籍,单纯的出自求知欲和审美需求,任何题材、任何领域的书籍,只要起了兴致,拿来便读,读腻了就随手抛下,哪天再想起了再读。
他不喜欢整理房间,因而,从客厅到卧室再到阳台,柜子上、地板上、床上随处可见抛下的书籍,一片狼藉,倘若有外人来,恐怕下脚都不知道怎么下。
不过,倒也没有外人会来。
在这个国家,艾希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在这座城市,除去买房时一面之缘的原房主之外,甚至没有任何人认识他、听过他现在所用的假名。
他早上去喝粥,与粥铺的老板渐渐变得面熟,有一天他刚进门,老板便随口笑着打招呼道,又来了啊,他礼貌地笑了笑,第二天便换了一家粥铺。
他上午在学校操场上跑步,经常见到一位还算年轻貌美的女老师同样在跑,兴许是他逃亡整容后依然无比姣好的面容所致,又或许是一身明显价值远远超出这个小县城十个档次的衣着、手表、运动鞋和车钥匙的功劳,那位女老师突然有一天来跟他打招呼,并要了他的手机号,他依然礼貌地点了点头,回家后便换了新手机号,之后跑步也换成了街跑。
后来再见到那位女老师时,已经是半年后在街边的偶遇了,艾希看见她满脸幸福地牵着男朋友的手,指着一家婚纱摄影店的外墙广告在笑。
当然,也有避不开的人。
这家小县城只有一家电影院,每一年,每个季度,每一部能在这里上映的电影,无论是好片还是烂片,艾希总会去买一次零点午夜场的票。
在这样的小县城,一个人看电影是挺罕见的事情,一个人看完所有上映电影的零点场,更是罕见到了极点,何况是他这般特殊的人,日子久了,前台工作的员工也都认识了他。
会在这里打工的,基本都不是什么长期打算,大多是兼职的厂妹,寒暑假则会变成学生,女生居多,流动性也强,每次他来,在等待开场的几分钟里,年轻的女孩子们总会嘻嘻哈哈地彼此推搡着,像玩真心话大冒险一样,推出一个人来找他搭讪。
有青涩的,满脸通红,结结巴巴,迟疑了半天,到开场前最后一分钟才被姐妹们强行推出来,却连要个微信都能咬到舌头。
有故作成熟的,模仿着网上老掉牙的搭讪法子,开口就说帅哥你这种人一看就有数不清的故事,不如讲给妹妹我听听?实则耳朵都红到了根。
有真正大胆的,或是剽悍火辣到直接把房卡钥匙和小纸条摆他面前的小桌子上,或是一声不吭买了他邻座的票跟他一起看完整场电影,乃至几场电影。
也有不屑一顾的,刻意在远处聊天时大声嘲讽他不过是富二代故弄玄虚钓小姑娘玩。
对于这一切,艾希都回以沉默。
不再伪装性的微笑点头,也不给假名和联系方式,在开场前候场区的座位上,他就像个木头人一样,不与任何人发生交流。
来搭讪的,充耳不闻。
摆在面前的小纸条,不瞥一眼。
邻座的客人换了又换,目不斜视。
终于,在一次热热闹闹的零点场中,一群预谋已久的员工小姑娘大起了胆子,借着给其中某一位过生日party的理由,在他买完票之后、开场之前的十分钟空挡里,集体买票进场在他旁边围了个爱心,并故意在看电影时搞出各种动静,连生日蛋糕、彩带气球和泡沫都搞的满天都是,最后合唱的生日歌比电影主题曲声音都大。
但他依旧像什么都没感受到一样,在欢腾喧嚣的气氛中一动不动,目光始终盯着大银幕,安静地在staff表放完、大屏幕熄灭后,起身离场。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时,包括生日party的女主角在内,所有小姑娘们面面相觑,哑然无声。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个男人不是在故弄玄虚,也不是富二代来钓小姑娘玩。
他……是真的有故事。
——她们一辈子也不可能猜到的故事。
后来,艾希便清净了很多,没有人再打扰他看每一部电影,女孩子们总会在他安静等在候场区时,围在一起,盯着他,压低声音,叽叽喳喳猜测着他的过去,时不时会传来低低的惊呼声乃至啜泣,像是一场永不完结的故事会。
后来的后来,艾希几乎变成了这家电影院,乃至这家商场的都市传说,每当有新员工入职,赶上新电影上映,前辈们都会煞有其事地给她安排一两场夜班,让她得以“瞻仰”一番艾希的真容,但严厉制止她一切妄图搭讪的行径。
“或许他女朋友病逝之前,最后的愿望就是能和他再来这里——他和她第一次约会的地点——再看一场电影,什么电影都可以,好片烂片都不重要,只要再看一场电影就可以了……而且你注意到了吗?不管哪个厅,不管哪一次,他每一次都坐在七排十号,如果七排十号没了他就会回家等下一场,也许七月十号的零点左右就是他女友的忌日。”
艾希曾有一次听到一个老员工哽咽着对新员工如是说。
他不明白这群想象力过剩的小姑娘怎么能脑补出这么奇妙的故事,七排十号只是他从网上搜来的小型厅最佳观影位置而已,他也从没有过什么女朋友,更不用说是坐着轮椅的。
不过,有一点她们倒是意外的蒙对了。
艾希并不算很喜欢看电影,至少没有喜欢到当季度上映的无论好片烂片都要看一次的地步,他之所以这么做,的确与某个人有关。
那个人是他的母亲。
二十年前,在他杀死了那个理论上应被称作“父亲”的畜牲之后,母亲把偷偷攒下的最后一点积蓄塞给了他,把他送出国界线时,他记得,母亲的最后一句话。
那不是对他说的。
而是望着很远的地方。
那个瘦削如柴的女人说:
“真想看场电影啊。”
第四十九章 不足百年的孤独(下)
从小县城,到艾希出生的小山村,只有一条周末开通的大巴车路线,属于是国家福利政策、捎带着连接一些微型居民点的赔本闲线,大多数时候没什么人在,除去车头哪怕没人上车也会按部就班开早晚两个来回的司机外,就只有艾希每周都会坐在最后一排。
最老式的大巴车,没有空调,蓝黑色的窗户也打不开,到了夏天,车里总是闷热的像个蒸笼,配合汽油加上老旧的皮革金属被太阳暴晒的气味,又暗又闷,无比压抑。
但艾希一直安之若素,安静地翻看着自己手里的书,伴随着汽车的抖动,一页又一页的翻过,近两个小时的山路,无论中途有多么颠簸,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书上的文字。
毕竟,比起他偷渡到大洋彼岸时,在集装箱里和二十多个陌生的男男女女共度三天三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听着女人的抽泣或男人咳嗽声,闻着难以言喻的臭味……大巴车的体验,不过是小儿科罢了。
某种意义上,倒是能让他回忆一番童年。
父亲好酒好赌又好毒,老人留下的房子早就被卖掉了,从艾希记事起,他就住在村子角落的一间破砖房里,无室无厅,四面漏风,母亲拉了几个工地用的破塑料帘子,勉强把厨房单独圈了出来,剩下的便是卧室和客厅的综合体了,至于卫生间,自然是到林子里随便解决。
屋里只有一张勉强没散架的木板床,大多数时候是喝醉了的男人在睡,少部分时间他没钱喝酒得以清醒时,才会“施舍”女人小半个位置,而墙角处则还有一张捡来的破床垫,便是大部分时间女人和艾希的归宿。
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床垫,估计是正在焚烧的垃圾堆里,漏出来的海绵甚至被烧黑了一大块,闻起来就跟大巴车上暴晒后的汽油皮革味一样,无论坐多少次车,走多少路,正常人永远也闻不惯。
也难怪男人宁可干睡木板床,也不躺那张破床垫。
不过年幼的艾希倒不介意,反倒挺喜欢这张床垫,毕竟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时间,能和母亲待在一起的机会。
现在想想,那真是一种奇怪的感情,明明母亲从来没有像其他人的母亲一样呵护过他,她从一开始就视他为痛苦的烙印,险些把他掐死在水桶里,她没有给他起名字,也不会跟他说任何话,只是出于对生活折磨的麻木和生物的母性本能,才用残羹剩菜把他喂大……她在看着他的时候,甚至没有眼神。
不是没有眼神的波动,而是没有眼神。
就像在看一根杂草。
但他还是觉得待在母亲身边的时候,才会有一丝安心。
这大概就是碳基生物愚蠢的血缘本能吧,因为这种本能,母亲养大了他,也因为这种本能,他才会一遍又一遍地往返于县城和山村之间,祭拜亡灵。
说是祭拜,其实艾希也没有带任何东西,也不会说任何话,只是走到那片埋着他父母骨灰的废墟边,坐一坐。
二十年过去,时代的巨变下,除了几户最顽固不化的老人家,这个村子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搬到城里了,而艾希曾经的家仍是片废墟。
那是真真正正的残垣断壁,被大火烧得漆黑的砖头,缝隙间早已挤满了荒草,连砖缝里都能探出几根来,令人惊讶于它们的顽强。
艾希坐在草地上,从日升到日落。
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一生的戏剧已经落下帷幕,除非自己找死,不然他再也不可能出现在世人的眼前,剩下的只有多到可以无限挥霍的时间,看书终有看腻的时候,想外出走走却又不知何向,思来想去,唯一对他还算有“意义”的地方,便是这处废墟了。
但到了地方,脑海却又是一片空白。
没有对他们想说的话,父亲也好,母亲也好,那两个人的眼里从来都没有过他的存在,最开始可能还有仇恨,但后来连仇恨都没了,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冷漠……他从来都是多余的物品。
倘若世上真的有亡灵,倘若父亲和母亲依然徘徊在这片废墟的周围,他们所争执不休的执念恐怕也只剩下对对方的仇恨。
与他无关。
于是,便没有开口的必要。
就这样,从日升坐到日落。
期间想了什么,他不记得,也懒得记得。
直到手机闹钟响起,返城的大巴车即将到达,艾希才会站起身,走向村子之外。
每每回头最后望去的一眼,总能看见空无一人的密林里,阳光掠过树叶,投下细碎的阴影,也在空气中映照着无数漂浮的光的粒子。
一周一次的往返,就像电影一样,持续了三年。
理所当然,大巴车的司机也跟电影院的员工们一样,是避不开的人,而且一直不变。
这是一位年纪不小、怒发斑白的老人,据他自己讲,是快退休了,所以公司才来安排他开这趟几乎没有人的闲班,算是照顾,不过老人自己却不满意——任何一位司机都是嘴巴闲不下来的人,车里不热热闹闹的,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于是,哪怕艾希从一开始就秉承着沉默的原则,除告知停车地外从不回应他的任何招呼,到了第二年,老人依然开始自顾自地用他的大嗓门,在驾驶席跟最后一排的艾希聊天,或者说单方面的自言自语。
跟所有的老年人一样,话题聚焦在儿女学习和婚嫁上,老人一边抱怨上高中的小儿子学习不成器,天天勾搭小姑娘,一边抱怨读哲学系博士的大女儿太书呆子,明明长得也算个万里挑一的美女,二十六了连个男朋友都没谈过,寒假回家也就只知道翻那堆大部头的书,还全tm是他看不懂的鸟语。
话里话外,自然隐隐透出想给大女儿牵线搭桥的意思——艾希的外貌身材和衣着打扮委实太过惹眼,哪怕态度冷淡,时间长了,自来熟的老人家也没忍住试一试的念头。
当然,据他自己所说,更多的还是看重艾希的孝顺,一周回老家去扫一次墓的年轻人,连大熊猫都不足以描述其稀有度了。
艾希自然不作回应,不过,像电影院的员工们一样,终于有一次寒假,大巴车上还是多了个年轻女孩。
这位大女儿没老人家自夸的那么离谱,不过依然算得上少见的美人,那股扑面而来的书卷气更是现代都市里罕有的,之所以单身这么多年,大概和怀里那本快被翻烂了的德文原典《实践理性批判》有关。
现代的浮躁社会,哪怕是再被美色冲昏头脑的男性,都会在一位能翻烂康德原典的哲学系女博士面前望而却步。
大女儿显然是在老人家的贯耳魔音下被逼着过来“相亲”的,脸色板得像是希腊神话里牢不可破的叹息之墙,除了坐到最后一排艾希的对面之外,整个漫长的出发车程中,没说过一句话,一直在默默看书。
驾驶席上的老人家大概是跟女儿达成了某种协议,这回也全程闭嘴,但从不时传来的长长叹息声中,可以听得出老人的心急如焚。
艾希并不在意这一切,他依然像往常一样,默默付过车费下车,走向家的残垣断壁。
隐约可以听见背后的车上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等艾希快走到第一条田间小路的尽头时,才有新的脚步声跟来。
那脚步声跟随着艾希一直穿过整个荒芜的小村子,中间始终隔着长长的距离,直到艾希在草地上坐下,脚步声便也停下了。
艾希不知道那位大女儿在背后看了多久,也没再在意中途什么时候脚步声才离去,只知道又一次日升日落,等他再回到大巴车上时,最后一排仍是两个人。
返城的路上,大女儿不再一直看书,而是时不时抬起头来,打量着身边的人。
艾希只能通过余光感受到她的抬头和定睛,看不到她的眼神。
他也不在意。
整个返城的路上,大女儿仍没跟他说一句话。
只是,停车后,她比艾希更先起身下车,并在老父亲满眼的期待中,最后回过头来,简简单单的说了一句话:
“孤独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非要强迫自己活着呢?”
艾希第一次抬眼与她对视,却只看到她的背影。
接下来,倾倒入耳膜的究竟是老父亲的惊愕、气愤和破口大骂,还是老人家小心翼翼地赔礼道歉,艾希记不清了,只知道一直到他回到家里,脑海中像是都在盘旋着这句话。
想了什么,什么时候睡着的,也都记不清了。
只是,后来,每周末再去搭车时,老人家变得沉默了起来。
他世界中最后的热闹,也变得清静下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