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朝歌子
刚开始塞雷娅还没反应过来,待艾希的动作幅度大了些,她才恍然惊醒,连忙松开艾希。
此时的塞雷娅,不复往日肃穆严厉的神情,美丽的脸庞上充斥着大梦初醒般的恍惚,眼眶甚至有些发红和湿润,她怔怔地凝望着艾希的脸,扬起手来,似是想要抚摸少年人的脸颊,但在即将触及到时却又停下,仿佛担心戳破了一个美好却虚幻的泡沫。
她一言不发,但无论是颤抖的手掌,还是嗫嚅的嘴唇,都彰显着她无比沸腾的心绪。
艾希无奈地笑了笑,用手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摩擦着。
“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真的是我。”艾希微笑道:“好啦,别站在这儿发呆了,不请我进去做做吗?”
塞雷娅又惊醒了一次,她紧紧盯着艾希的眸子,嘴唇颤动着,却仍是没有说出话来,但她还是听从艾希的话,牵着他的手,走进了房间。
随着房门反锁的声音,艾希环顾着房间,这是公务套房,有客厅,他走到茶几前的沙发上坐了下去,自顾自地给自己和塞雷娅各倒了一杯茶水,轻啜一口。
塞雷娅紧随其后,迟疑片刻,也坐到了他的面前,眼睛仍紧紧盯着艾希的脸,一刻也不曾离开。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终于,她再也按捺不住,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似乎还是在担心自己做梦,要搞清整件事的逻辑。
“我就在罗德岛上班啊。”艾希摊了摊手,“博士跟我说过你要来任职的消息,她也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一到,她就发邮件给我了。”
“什么?”这个消息远出塞雷娅所料,她呆住了,却又很快反应过来:“那赫默——”
“我两天前刚刚见到她,还有伊芙利特。”艾希笑了笑:“放心吧,我知道你们之间关系又不太好了,我没有跟赫默提起你来了这件事。”
“哦……”塞雷娅看上去松了口气,她端着茶水,也不喝,盯着杯口,又微微发呆起来。
艾希本以为她会问赫默和伊芙利特的近况如何,但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微微一怔。
“我……能坐到你那边去吗?”塞雷娅垂着眼帘,没有直视艾希的眼睛,轻声道。
“当然可以。”艾希心情有些微妙,他考虑了一下,没有等塞雷娅过来,自己站起身,走到塞雷娅的所在,坐到了她旁边。
不出所料,下一刻,他再度被塞雷娅拥入怀中。
这一次,塞雷娅没有太过用力,她只是轻轻地用双臂环住艾希,低下头来,用侧脸摩擦着他的侧脸,吐出的热息打在艾希的后脖颈上,有些痒痒的。
艾希叹了口气,主动向前倾去,跟塞雷娅的身躯跟亲密无间地贴合在一起,在她的耳畔低声道:“都说了,不用担心,我不会突然消失掉的。”
“我只是……”塞雷娅的呢喃声恍惚而空灵,像是梦呓,每一句的微微的颤抖都仿佛带着一丝哽咽,但那哽咽的意味却又很快消失不见:“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我知道这不是梦,因为我梦到过你回来过很多次,但每一次……我都看不清你的脸……因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长大了,是不是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看不清楚……”
这场面很像是与赫默重逢时,两人同样坐在沙发上互相拥抱,当时,赫默的情绪爆发比塞雷娅更激烈,她几乎是在失声痛哭,直到哭累了睡过去,而塞雷娅并未流泪。
但不知为何,塞雷娅这并不带着眼泪的倾诉,却令艾希的心情更为沉重。
从门外的紧紧拥抱,到漫长的一言不发,再到恍惚的眼神,直至颤抖的声线,塞雷娅的感情抑而不发,像海底汹涌的暗潮,被她的理性死死压制在海面之下,但艾希却能分明的感受到,她的感情远比赫默更沉重。
正是因为太过沉重,所以塞雷娅才死死的压制着自己,不敢让理智的大坝被冲垮一丝裂隙,以至洪水泛滥,大地崩塌。
这份沉重的理由有很多,譬如相比起赫默与伊芙利特相依为命,塞雷娅这么久以来都是孤身一人,毫无宣泄的隘口,譬如他和她在童年时的关系更加亲密,乃至于发生过那样的荒唐故事……
追究过去的缘由已经没有意义,艾希不太想考量塞雷娅为何这么怀恋他、又究竟有多么怀恋他,他只知道,不能让这份怀恋再继续酝酿了。
毕竟,他和她已经越过了一次禁忌的警戒线,而时光的力量则令两人退回线后,他绝不能再越过第二次了。
所以,待到塞雷娅的情绪适当舒缓之后,艾希轻轻地松开手,不着痕迹地挣脱了她的怀抱。
正沉浸在情绪中的塞雷娅,以其对身体的掌握能力,自然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艾希的抗拒,她很快反应过来,手抖了抖,被湿润而有些闪光的眼睛陡然黯淡下来,整个人的气质都肉眼可见地一变,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有些失魂落魄起来。
但勉强地笑了笑,她还是任由艾希离开她的怀抱。
两人坐到小沙发的两侧,中间隔开一拳的距离。
塞雷娅盯着这一拳的距离,眼神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十七章 玩火
待到塞雷娅的情绪平复下来之后,两人总算可以开始正式的谈话了。
“你当初去了哪里?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为什么跑到罗德岛去了?”
不愧有夫妻相,塞雷娅跟赫默的反应如出一辙,最关心的就是艾希这些年的去向。
艾希不得不再把对赫默的说辞搬出来给塞雷娅又讲了一遍,当然,只要塞雷娅不主动问,他也不会傻乎乎地提及某位“茜茜”女士的事。
大概是在感情上没有赫默那么敏感,又或者关心则乱,顾不上细枝末节,塞雷娅并未对拉普兰德的存在表达什么疑问,只是了解过艾希这些年并未遭受过什么危险,她就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
“这就好,这就好……”她喃喃自语。
“你呢?我离开莱茵生命之后,你跟赫默过得怎么样?”
艾希很识趣地没有草率提及炎魔事件和伊芙利特,毕竟赫默对此决口不谈,塞雷娅估计也是一样的态度,他巧妙地拐了一个弯,从过去入手。
果然,提及赫默,塞雷娅的表情有些迟疑,但犹豫片刻,还是轻轻点了点头:“至少……有那么好几年的时间,过得还算很不错吧。你离开之后,我们拼了命地去找你的踪迹,也顾不上吵架了,找了好久没能找到,赫默很伤心,我一点一点地去安慰她,也就慢慢解开了心结……”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毕竟,两人都知道所谓的“心结”是什么,即使隔了七年之久,提起那件荒唐的往事,塞雷娅还是难以启齿。
艾希赶紧跳过了这一段:“我在伊芙利特的房间里,看到了你们的合影。”
“合影?”塞雷娅一愣,脸色瞬间有些微妙起来:“哦,那张啊,原来伊芙利特还留着么——”
这一刻,塞雷娅的心情无比复杂,她当然知道那张合影上面是怎样的画面,她也能理解艾希提起这张合影,应该是对她和赫默和好如初这件事的一个补充说明,也是一种转移话题,但她依旧忍不住浮想联翩——艾希提及这张合影,是不是对刚刚拥抱的一个回应?警醒她正视两人之间的关系?或者说三人之间的关系?
艾希自然不知道塞雷娅的复杂心绪,他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想借着这张合影,引出塞雷娅、赫默是如何跟伊芙利特结识的。
“那是哪一年拍的?”艾希问。
“三年前。”塞雷娅的眼神变得有些温柔起来,陷入了追忆之中:“三年前,伊芙利特的身体刚刚有所好转,可以自由自在地跑动了,虽然不能出研究所,但研究所里新建了一片很大的草地,我跟赫默就经常带着她去踏青……这张照片就是一次阳光最好的时候,我让白面鸮给我们拍的……哦,白面鸮是我们在研究所的一位后辈,当时正跟着赫默做项目,也是黎博利。”
艾希沉默不语着听完,纵然时机依旧尚不成熟,但他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身体刚刚好转……也就是说,在那之前,伊芙利特连无菌室都不能出、连跑都跑不了吗?”
即使塞雷娅再迟钝,这时候也明白艾希这一连串问题的用意了,她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僵硬下来,陷入了沉默。
艾希没有说话,静静地与她对视。
“抱歉,我还不能说,至少暂时是这样。”终于,塞雷娅长出了一口气,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那是她在面对外人、处置正事时最常见的姿态,“我知道你很在乎伊芙利特的病情,以及……所谓的‘炎魔’事件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相信我,我比你更在乎,而正因为在乎,我才不能说出口,至少在我把一切都准备完之前不能。”
果然吗?
艾希在心底叹了口气,老实说,他也没指望第一次见面就能打开塞雷娅的心防,能有一丝收获已经不错了——至少他现在知道,塞雷娅是带着某种“计划”来的。
他很聪明地不再谈及这个话题,转而开始面对赫默同样的策略——逐渐抹平两人之间的沟壑。
他选择了第一块敲门砖。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罗德岛入职,或者说,你准备什么时候见赫默?”
艾希直截了当地用一记重锤,轰向塞雷娅坚固的心理防线。
果不其然,塞雷娅的脸色再度僵硬起来,她下意识地摇着头,表现出了对这个话题的明显抗拒:“不……先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没有准备好。”
“需要我帮忙吗?”艾希歪了歪头,乘胜追击:“或许我从中调停一下,能解开你们两个之间的误会。”
“这个更不行!”塞雷娅反应更大了:“你出面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为什么?”艾希眨了眨眼,状似无辜:“我不太懂。”
“你还不懂吗?你不在场,至少赫默还会愿意再见见我,你要是在,赫默根本不会容许我跟你接触,她会不择手段地隔开我们,甚至有可能直接带着你和伊芙利特离开罗德岛——”
塞雷娅下意识地大声道,但话音很快戛然而止,因为话题又回到了令她难以启齿的那件事上,就像时光又被拉回了七年之前。
老实说,这个手段不太好,几乎是硬生生撕开艾希和塞雷娅之间的遮羞布,但艾希别无选择,他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不可能慢慢跟塞雷娅恢复感情,只能用如此激烈的手段打破她的心防,把两人之间的感情拉回七年之前。
这是在玩火。
但艾希唯有火中取栗。
他侧过身,缓缓逼近塞雷娅,双眸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明明是身高差如此之明显的大人和小孩,但身为大人的塞雷娅却被盯得下意识向后缩去。
她的嘴唇有些发干,唾液难以分泌,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而除去心跳之外,更为分明的,是少年人平静的声线:
“塞雷娅,都已经过去七年了,你该走出来了。”
第十八章 镜中人
上一次和这孩子这样久久的对视,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塞雷娅紧盯着艾希的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那应当是七年之前了,那段时间,赫默忙于另一个项目,总是没有时间陪艾希过夜,每晚的值班只能交给她来完成,在无菌室那间小小的床铺上,她搂着艾希,在皎洁的月光下,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
她性情沉默寡言,很少像赫默那样在睡前跟艾希讲些故事或是上班时的趣事,就算偶尔说上几句,也很快会陷入沉默中。
但那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孕育着淡淡的温馨,月光皎白,星光闪闪,夜幕之下,黑暗之中,长久的沉默反而是最好的表白,让两人的心灵在无形中慢慢拉近,直至融为一体。
她很喜欢这样的对视,甚至比与赫默独处都更为喜欢。
但也就是在这样的对视中,最终,发生了那件无可挽回的事情……
来了。
又来了。
塞雷娅的心重重一颤,脑海中浮光掠影般闪过那一夜的一幕幕画面,有着魔性魅力般的少年人的一瞥一笑,她像发了失心疯一般燥热灼烧的心脏,比月光更皎白的年幼身躯,唇舌交缠间温热的吐息……
就像触电一样,就像被打了兴奋剂一样,每每想起这些画面,塞雷娅的心脏总会不可抑制地疯狂跳动起来,她的呼吸加快,她的汗液分泌,她仿佛又一次陷入那种狂乱的境地,去追忆,去回味着那份美好。
甚至,在深夜里,在追忆中,蜷缩在被窝里,忍不住将自己的手掌向下探去……
我这是怎么了?
发泄完毕、冷静下来之后,伴随着巨大的负罪感,她总是一遍遍地这样问自己,难道真如赫默在怒急之下骂出的那句话一样,我真的是个恋·童癖吗?难道我看似肃穆沉静的表面之下,真的积压了无数黑暗蠕动的欲望吗?
不,就像莱茵生命的研究报告,和这孩子亲口承认的一样,这只是一个意外,是这孩子身体中与生俱来的血脉力量,是一种魅惑,就像中毒一样,对,当时的她,只是中了名为欲望的蛇毒而已,她是被害者,仅此而已。
塞雷娅一遍遍这样说服自己。
但新的疑问又从胸中喷涌而出,按照莱茵生命的研究报告,即使是那般强大的魅惑,终究也是一次性的消耗品,不可能长久地发挥效用,按理来说,在那一次的狂乱之后,她早就该彻底挣脱出来了。
但为什么,即使隔了那么久,她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地去追忆它、去沉浸于其中?
还是说,那所谓的魅惑,只不过是一个引子,一个导火索,只不过将她内心深处积压已久的黑暗欲望点燃起来,就像荒原之下的地火,煤矿燃烧之后、数百年都不会熄灭?
她在骨子里,真的……就是一个如此卑劣的人吗?
这样的疑问,像心智的反刍一般,在塞雷娅这些年的岁月里一遍遍重演,直至随着七年的漫长时光流逝,才渐渐淡化。
她本以为在时光的力量下,自己已经“痊愈”了。
但当再一次与艾希久久对视时,她才恍然警觉,一切都没有改变。
——是的,当她久久凝望这张美丽到不似人类的面庞时,当她凝视着这对纯净到不似凡俗的眸子时,那种躁动的、灼烧的、黑暗的欲望,又伴随着久远的回忆,再度涌上心头。
塞雷娅猛地一颤,闭上眼睛,不敢再与艾希对视,生怕他从自己的眼中看出一丝一毫的贪婪。
是的,就像他所问的那样,我根本没有从七年之前走出来,我仍旧久久地停留在那个夜晚,那个无菌室的小床之上。
“抱歉……”塞雷娅的声线轻如蚊呐,“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只是没有想到会突然再见到你,我本来都快忘掉了的……”
“抱歉。”艾希不知道塞雷娅这短暂时间内脑海中闪过的千思万绪,但他知道,不能逼得太紧,便主动后退一步,也说出了对不起:“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你。”
距离拉开,空间放大,令人窒息的氛围总算变得好转了些,两人坐在沙发上,沉默半晌。
“我……先去卧室换件衣服。”漫长的沉默后,塞雷娅打破了沉默,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披着的大衣和底下的睡衣,勉强一笑:“光记着问问题,把这件事都忘了。”
艾希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塞雷娅起身离开公务套房的客厅,来到卧室,她反锁上门,却没有立刻走到衣柜前,而是背靠着门,有些无力地放松身体,长长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她的大脑中思绪万千,又仿佛空白一片,矛盾到了极点。
而片刻之后,她的注意力莫名被房门正对面的一面落地镜所吸引。
那是换衣用的镜子,从墙顶覆盖到地板,足以容纳下两个人并排站立,塞雷娅看着自己的身影倒映在镜中,目光有些恍惚。
她一步步向前走去,用手按住镜面,脸颊也紧贴上去,与镜中人紧紧对视。
从镜中看去,这完全是一个高挑而肃穆的美人,抛去眼中的迷茫和身上的睡衣不谈,从一米七四的身高,到威严而棱角分明的面庞,再到下意识维系着的挺拔身姿,都透露着一股肃穆的气息。
换身衣服,她就可以完美地扮演军人、警察、医生、老师等等肃穆的职业,而不引起任何人的质疑,仿佛她天生便是如此正直而一丝不苟的灵魂。
而在平日的生活之中,在莱茵生命,她也的确一直扮演着这样的形象。
但只有塞雷娅自己才可以发现,这高洁的外表之下,隐藏着怎样污浊的欲望。
越与镜中人对视,她越能看清,那双看似平稳的眼眸中,跳动着怎样燥热的火焰。
她有些口干舌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