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朝歌子
“这不是中东,哪有小孩子跑来当人体炸弹的,你们别神经过敏了。”
银发女人瞥了一眼紧张的保镖,嗤笑一声,接着将目光转移到小艾希的手里,看着那张绿纸,饶有兴趣道:“怎么?那天给你的这张美金有问题?觉得不够?”
顿了顿,她又看了看艾希头上的纱布,皱了皱眉:“还有,你这伤是怎么搞的?”
“……不是不够。”小艾希犹豫片刻,没有回答低声道:“是假的。”
“什么?”银发女人一愣,扫了一眼那张绿纸,露出了奇怪的神色,像是在想笑,又像是有些不可思议:“你是说……我,给了你一张假钞?”
“不是我说的。”小艾希摇摇头,低声道:“是小卖部的老板娘……我拿去买书,她问我这钱哪来的,我没说,她就说这是假的,要没收……我没给她,想来换一张真的。”
男孩的年龄虽小,但组织语言的能力并不差,虽然方言有些不太容易听懂,但银发女人还是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神色渐渐冷漠下来,看了一会儿小艾希,从他手上拿起那张皱巴巴的绿纸,在阳光下瞥了一眼。
接着,露出冷笑:
“呵,假的……”
“能给我一张真的吗?”小艾希抬起头,眨眨眼,表情有些委屈,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猫咪。
银发女人定睛看了他一会儿,沉默片刻,又淡淡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头上和手上的伤是哪来的。”
小艾希没有作声,他紧咬下唇,向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
“跟这张钱,跟我那天问你的那句话,有关吗?”银发女人继续问。
小艾希没有说话,不过他有些惶惶然的表情,已经道出了真相。
银发女人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
迎接她的又是一阵沉默,小艾希咬着嘴唇,摇摇头。
“不愿意说?”银发女人淡淡道:“你以为我查不出来?”
“不是……”
然而,小艾希却低声道:“我……还没有起名字,我妈叫我小家伙,我爸叫我小畜牲,还有人叫我小杂种……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
这一次,银发女人沉默的时间比之前都要长得多。
半晌之后,她才淡淡道:
“还挺巧的,我也没有名字。”
第九十二章 人民教师西西里
“啊?”
小艾希抬起头,疑惑地看向银发女人,在他的世界观里,名字是他没有但非常重要的东西,大人也好,小孩也好,都有自己的名字,他没有名字,是因为爸爸妈妈都不喜欢他,但面前的女人为什么没有名字?
“你的爸爸妈妈……也不喜欢你,也没有给你起名字吗?”
憋了半天,小艾希只能想到这个缘由。
“不,他们给我起了名字,只是我不喜欢那个名字,我不喜欢的,自然不是我的名字,所以我没有名字。”
银发女人说了一段对小男孩而言异常绕口的话,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有一件事你倒是说对了,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
“那……别人叫你什么?”小艾希疑惑道。
“别人对我的称呼有很多。”
银发女人思忖片刻,微微扬起了嘴角:
“至于你,就叫我西西里吧……这是我家乡的名字,在这个遥远国家的小山村里,也可以只作为我一个人的代称。”
艾希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在心中记下了这个代号,只是没有叫出声,而是迟疑片刻,再度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所以……现在能给我换一张真的了吗?”
他心里还惦记着那张一美元的美钞呢,在小男孩的心里,就算是仙女的真名和妖精的称呼,也没有一张可以买到书的绿纸重要。
银发女人愣了愣,才发觉自己忘记了这件事,自嘲似的笑了笑,但很快面色又冷了下来。
“你。”她随便指了个保镖,冷冷道:“刚刚的话都听到了吧,如果我没记错,这村子里的所谓‘小卖部’就一家,你,去砸了它。”
“是。”保镖丝毫没有质疑银发女人的命令,微微躬身,便走向学校之外。
???
小艾希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大脑有些宕机,结结巴巴道:“我,我只是想换张真的,为什么要——”
“这就是真钞。”
银发女人晃了晃手里皱巴巴的绿纸,冷笑道:“小傻瓜,那个老板娘看你好欺负,想骗你的钱而已……小孩子手里的一块钱都骗的垃圾,我不打断她的腿就不错了。”
顿了顿,她又道:“别担心,不会连累到你的,我的手下很聪明,会找个完美的借口砸店,没人会想到跟你有关,除非你自己出去嚷嚷。”
“啊?”小艾希愣愣地看着那张绿纸,片刻之后,才急切道:“但,但小卖部没了的话,我上哪儿去看书啊——”
他并没有替老板娘求饶的打算,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善恶观,小卖部的老板娘整天恶行恶相、污言秽语,对大老板们好烟好酒相送,却卖给穷孩子们过期的零食,甚至让小孩吃进过医院、险些出人命,要不是她是村长的亲戚,早就被打闷棍了。
他也不止一次的诅咒过老板娘哪天遭报应,走路摔掉几颗牙之类的,只不过,现在报应真的来了,却连着小卖部一起报了,那他的书怎么办?
就算被老板娘当狗一样撵很丢人,还偶尔会挨打,但小卖部也是村里唯一有书可看的地方了。
“书?”银发女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小艾希,“你才几岁,识字?”
“老校长爷爷去世前教我的,勉强能看懂故事书。”小艾希掰着手指头数道:“我今年……嗯,应该满六岁了吧。”
“什么叫应该?”银发女人皱了皱眉:“你生日多……算了,当我没问。”
说到一半,银发女人反应过来什么,脸上露出一丝阴郁。
——小艾希理所当然的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因为从来没有人会给他过生日。
“你想看书,对吧?”
沉默半晌,银发女人长长吐出一口气,定睛凝视着小艾希,淡淡道:“那有没有兴趣,来我这儿上几天学?反正我要刷履历,与其花钱随便拉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拍照握手,不如找个熟人,正儿八经的教几天,也省的以后有政敌钻到这儿来扒我的黑料。”
“上,上学?”小艾希愣住了,下一刻,他的眼中仿佛难以自持地释放出闪亮的光彩,名为求知欲的东西好像一开始就扎根在这个孩子的心中,“就像老校长爷爷教我认字那样吗?”
“我可以教你更多。”银发女人嘴角微微扬起,颇有兴趣的看着小男孩眼中的光泽——那一瞬间,像是被囚禁于污浊泥潭的鸟儿,被雨水冲刷之后,展露出带着光泽的雪白羽毛:
“我有四个博士学位……算了,你估计不知道博士是什么,总之比你那个校长爷爷强一百倍。”
“但我没有钱付学费……”小艾希眼中的光芒却很快黯淡下去了,他低着头,闷声道:“爸爸妈妈,不可能给我钱的……”
“如果这些伤口就是你的父母给你留下的,那我觉得你没必要张口闭口叫他们爸爸妈妈。”
银发女人的眼神再度变得有些阴郁,接着冷哼一声,甩了甩手里的绿纸:“至于学费,这张就够了。”
“就这么多?”小艾希愣愣地看着那张绿纸,就算他对货币再没概念,也知道印着“1”的绿纸最多只能买一两本薄薄的故事书,而村里的小学再落魄,学费也起码要很多很多张这样面值的绿纸对应的红纸。
“我是老师,学费自然是我订的。”银发女人撇撇嘴,有些不耐烦道:“上还是不上?”
“上上上!”这一下,小艾希如小鸡啄米般疯狂地点起了头,他的眼中再度亮起了光,而这一次,光芒久久留存,不曾熄灭。
“这才是小孩子该有的眼神。”银发女人定睛凝视着小男孩眼里的光泽,嘴角微微扬起,“从明天早上七点起来报道。”
“是!老师!”
……
……
对小艾希而言,一段幸福到难以言喻的时光开始了。
他的父亲整日要么打点零工、要么酗酒闲逛,不到饭点不会回家,母亲也对他不管不问,除了每顿给他做点饭摆在桌上等他自己拿,几乎一天都不说一句话,他在村子里也没任何朋友,除了三姑六婆和大孩子们瞅见他嘲笑几句外,几乎像只阴沟里的老鼠,没人关心他的死活。
这在往日是他的痛苦根源,而今却变成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只要绕过外人的视线,偷偷钻进小学,他可以在里面待上整整一天,学上一天。
他学到了很多,很多。
老实说,银发女人不是一名优秀的教师,她教艾希纯粹是一时兴起,在这个没网络的穷村子里找点看书以外的打发时间的法子,自然也没心思找什么启蒙教材或编排课程。
所谓教学,完全是吊儿郎当的放羊式教育,给艾希一摞书,什么类型都有,让他自己随便读,哪里读不懂的就去问。
毕竟小艾希也才区区六岁,在很多地方都不到上学的年龄,认真教他?怎么教?从组词造句开始吗?她哪有那个功夫。
——但奇迹还是发生了。
因为小艾希是个天才。
实打实的天才,一丁点儿水份都不带含的那种。
银发女人很快就错愕的发现,只是给了他一本新华字典,他就再也没问过跟生词释义有关的问题,甚至靠着它硬生生啃起了一堆大部头——交通极不发达的边远山村,没法买到正儿八经的教材,银发女人给他的书都是自己正在读的各学科著作,除了一本《小王子》作为睡前读物外,其他最通俗的也是《剑桥中国史》这种类型,绝大多数成年人看着都吃力,但小艾希……竟就这么硬生生地啃了下去。
看不懂的字词就去查,读不通的句子就再读,从零开始的背景知识则全靠银发女人给他讲解。
从拿到第一本书开始,小艾希几乎每分钟都会问一个问题,一开始银发女人还有心思边随口解答边读自己的书,就当陪小孩子做游戏,但很快被小艾希恐怖的阅读速度和理解能力惊到了,她情不自禁地坐到他的身边,陪着他一行行读下去,想看看这孩子到底是真读懂了还是在随便乱问。
然后,她的震惊幅度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刷新了。
“你今天一天的文本阅读量,是正常中小学生的一个月了——而且是质量远远超出中小学教材的文本。”
第一天的教学结束后,银发女人对小艾希这样说。
小艾希听不懂她复杂的语气,他只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之前六年的生命仿佛都活在混沌之中,而今一日,混沌开辟,崭新的世界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就算回家以后仍听到父亲摔东西的暴戾声响,他也没再像以前一样把头埋在被子里捂紧耳朵,而是满怀希望的闭上眼睛,在巨大的疲惫中入睡,即使在梦中,也充斥着书本的芬芳。
他的世界,第一次有了光彩。
第二天,银发女人改掉了吊儿郎当的姿态,她拿着昨晚让保镖连夜开车去最近的城里买到的正规小学教材,开始认真教艾希系统性的课程。
第三天,她开始教艾希英语。
这样的时光,一直持续了十日。
第九十三章 我的光,我的海
对小艾希而言,这十天是他一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光。
一切的一切都是从未体验过的崭新事物,平整的书桌,明亮的台灯,墨香的书本,华丽的钢笔,知识的海洋从未像此刻般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任由他遨游。
他就像一块从未见过水的干涸海绵,被猛然间扔进了大海,拼命地汲取着每一丝每一毫的水份,幸福地快要溺死了一样。
不但如此,最重要的是,他还第一次有了人的关怀与陪伴。
自称为西西里的银发女人,他的老师,给他带来生命中第一抹光的人,从第一天见证了他的读书效率之后,她就渐渐地放下了周遭的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到对他的教导之中。
她坐在小艾希的旁边,陪他读书,帮他识字,为他断句,解释他从未接触过的陌生概念,在学英语的时候为他纠正发音,一句又一句地将其他书本上的中文翻译成英文读给他听。
她拿起医药箱,定时为他头上的纱布做清洗更换、涂抹伤药,她给他买来干净的衣裳、舒适的鞋子、甜美的糖果和好吃的饭菜,甚至在他受伤的手臂因阴雨天疼痛时亲手喂给他吃。
她默默聆听他过去的一切,听他三言两语中讲述着家中父亲的暴戾、母亲的冷漠、村人的嗤笑和大孩子们的欺负,在他啜泣时拂去他眼角的泪水,轻轻抚摸着他的头,一言不发,却给予他无声地、灵魂的依靠。
她……
她就像母亲。
不是那个视他如累赘、乃至偶尔报以怨毒的仇视的母亲,而是小艾希从课本上学来的,那些真正爱着自己的孩子、视其为骨肉血脉的母亲。
真奇怪,明明新华词典上说“母亲”是一种血缘关系,他和老师明明没有血缘,他却把她看做母亲,真是太奇怪了。
但小艾希并不想在意这些细节。
他还太小,他不懂爱,也不曾被爱,他从未有亲情友情或爱情,自然无法将其一一区分,在对银发女人朴素的朦胧的憧憬中,他只能遵循幼猫似的本能,将她看做母亲。
多少次,在银发女人指着书本上的一行行文字专心为他讲解时,小艾希忍不住分神瞥着她美得不可方物的脸颊,近乎贪恋地凝望着她如水的眸子。
每当这时,总是有令他为之战栗的负罪感和恐惧感涌上心头——老师明明这么认真地在为我讲课,我却在走神,我真是太坏了,要是被老师发现怎么办?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赶我走?会不会再也不愿意见我?
想到这里,他只能用超人般的意志力强行控制自己移开视线,再度投入到书本上去。
但没过几分钟,这样的事情又会重演。
他无法自拔。
渐渐地,小艾希学会了某种技巧,他刻意调整了自己读书的速率,先是在数十秒钟内学完某一块内容,接着故意装出不懂的模样,提问,并低下头来,眼角的余光却在偷偷凝望着银发女人的侧颜,贪恋地倾听她清冷的声线。
一分钟的时间,他可以看她十秒。
一小时,就是十分钟。
这足够了,真的足够了,对于过去一直活在地狱里的小男孩而言,有一抹光芒能流淌到他的眼帘,哪怕只是一刹那,也足够了,何况还是这么久呢?
但这也远远不够。
因为小艾希从一开始就知道一个事实,无法扭转的事实。
——老师,终究是要离开这里的。
她是天上来的仙女,是湖中的妖精,生下来就注定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如今的时光,不过是午夜十二点就注定结束的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