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朝歌子
换做正常人,这大可以归结为情侣间单纯的嫉妒心,但对拉普兰德来说,在情感共鸣证明她缺乏“爱”这个情感后,还有一种说法可以成立。
那就是因为她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悲剧,除艾希以外,她从未和任何人建立起过正常的亲密关系,就连从母亲身上她都从未感受过亲情。
在这种扭曲时光中成长起来的人,自然会有一种野蛮的、病态的占有欲,即使是对朋友、对一个布娃娃玩具,都抱有“即使毁掉它也不能让给别人”的疯狂欲望。
分房、德克萨斯和西西里女士这三件事,无疑就是把艾希从拉普兰德身边彻底夺走,在庞大的占有欲冲击下,她自然会不择一切手段,对艾希展开进攻,企图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她对正常人的亲密关系没有丝毫经验,在周遭世界灌输的所谓“常识”驱动下,第一反应自然会把自己这份强烈的占有欲归结为“爱情”。
毕竟,正常人,谁又会对朋友产生这么浓烈的占有欲呢?
但拉普兰德不是正常人啊!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假如没有企鹅物流这档子事,你对我的态度依然不会有什么变化,大概等到我们再结伴旅行几年甚至十几年后,真正漫长的时间沉淀下去,你才会慢慢地、真的爱上我……”
艾希叹了口气:“结果,德克萨斯一来,西西里女士一来,把你给刺激到了。”
“……”拉普兰德面色依旧阴晴不定,却仍是没有反驳艾希所言。
“好嘛,这下催眠算是完蛋了,你都没有真正爱上我,总不能强制性地埋进去服从性的命令暗示吧。”艾希又叹了口气,大字型躺在床上,有些沮丧。
他倒不是因为“拉普兰德不爱他”而沮丧,倒不如说,这件事反而让他松了口气,爱对他而言是个神秘而过分沉重的负担,能少一个,是好事才对。
只是,这下唯一的保险也丢了,把色孽之书转交给拉普兰德,靠她打败西西里女士的愿景,更显得渺茫起来。
“怎么办呢……”艾希在床上打起滚来,烦恼无比。
“到底什么才是爱情呢?”这时,拉普兰德却突然低声说道。
“你问我我问谁啊?”艾希一愣,摊开爪子,“我比你还惨,你只是没爱上我,我是谁都不爱。”
“不,我只是想问,所谓爱情,跟亲情、友情比起来,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拉普兰德往日总是意气昂扬的神情,如今变得有些出神,声线也变低了许多,“到底是什么东西,让爱情变得高高在上、神圣而不可侵犯,能凌驾于亲情、友情之上呢?”
“啊这……”艾希愣愣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在这时,拉普兰德猛然转过头,直直地盯着他。
她说道:
“如果友情能比爱情更忠诚,如果我愿意成为你的犬、你的剑、你的手脚,你还会选择离开我吗?”
第七十四章 拉普兰德的精神分析
“你疯了?”
艾希瞪大眼睛:“还是说被我刺激到了?不不不,你别误会,我说你不爱我,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是把你跟德克萨斯她们分割开来,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因此变得生疏,我更不会离开你,你别紧张——”
“我很冷静。”
正如拉普兰德口中所言,她的神情已经变得分外冷静下来,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她就像换了个人一样,静静地凝视着艾希,轻声道:
“催眠的目的不是想要我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还能服从你的命令嘛?既然爱情的出发点不复存在,那就对我直接植入服从性的暗示指令好了,我愿意向你效忠。”
“这……”拿催眠当理由,让艾希酝酿好的台词都再无用处,他愣了半天,组织语言道:“保险只是保险,说到底,我也不一定会把那东西转交给你,说不定其他的计划能成功,能把西西里女士逼出龙门呢?”
“你别误会,我真没有被你的话刺激得发疯,只是,我没有爱上你这件事,解答了我心中很多的困惑,印证我一直以来的许多猜测,我被点醒了而已。”
似乎看出了艾希心中仍在担心她的精神状态,拉普兰德忽然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她伸手揉了揉布偶猫的脑袋,轻声道:
“你知道吗?从那天的接吻实验之后,当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爱上你的时候,我就想尽了各种方法来验证这一点,也意外得到了很多收获。”
老实说,拉普兰德现在的状态真的很吓人,像是从不用脑子办事的野兽突然跟你一本正经地谈起了学术,艾希吓得缩了缩脖子,但还是认真听了下去。
听下去的结果更是吓得他不轻。
因为拉普兰德真在跟他讨论学术。
“我在网上翻了很多心理学的教材和论文。”
“???”艾希一脸懵逼。
拉普兰德叹了口气,板起脸来,恶狠狠地揉了揉布偶猫的脸,“别摆出那副表情,好吧,我知道我过去是个不怎么愿意动脑子的莽夫,但在人生大事上,我还是不介意花花闲置半辈子的脑细胞的……再说,我也不蠢,我妈当年逼我啃下了多少大部头的专业书,我只是懒得思考,不是不会思考。”
顿了顿,她又道:“事实上,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关注心理学方面的东西了,早在我精神崩溃、被你扔去医院做心理治疗的时候,在那堆医生的引导、和我自己对未来的迷茫里,我也接触了不少类似的书籍,也算对我当初恢复过来有所帮助。”
好像有点印象,艾希点了点头,他隐约记得当时去探病时,拉普兰德的床头总摆着几本大部头的心理教材,偶尔也有人生学的心灵鸡汤,他还以为是医生强制她读的,没想到她自己也有了兴趣。
“总而言之,各方面渠道得来的知识,都证明我不是个正常人……好吧,这好像是废话。”
拉普兰德摇了摇头:“具体来说的话,原生家庭的灾难性影响,从童年到青年从未成功建立过的亲密关系,使我的人格产生了无法修正的扭曲,边缘型人格障碍、反社会人格障碍、依赖型人格、讨好型人格,可以说,人格问题我多多少少都沾点,没疯只能说是个奇迹。”
“这样的人并不少见。”艾希耸耸肩,插话道:“现代社会扭曲了一切可以扭曲的事物,没点心理问题的人反而是珍稀动物,至于原生家庭……唉,有多少人能有一对可称之为合格的父母呢?哪怕没什么曲折身世、家暴离婚,过多的溺爱或过少的忽视,就很容易对成年后的人格产生致命的影响。”
说到一半,又想起了自己前世的家庭,艾希心底叹息。
“反正要比惨,我绝对不输给绝大多数人。”拉普兰德挑挑眉:“别打岔,在这些问题中,我最突出的心理缺陷,就是被动性心理。”
“被动性心理?”艾希眨眨眼,他前世对地球的心理学也算有所涉猎,毕竟搞金融诈骗的嘛,但却没听过这个词,看来是泰拉大陆专有的解释体系。
“有很多民间别称,nu性,抖M,属狗的,这些你总该听过吧。”拉普兰德丝毫不在意这些词的贬义性,摊手道:“简而言之,拒绝独立思考,依赖外界引导,缺乏主动反应……很好理解,我从小就是活在母亲的意志里,长大后也是听你的指挥,我懒得自己动脑思考,因为害怕自己的选择会不会迎来错误的结局,我想活在一个安全的舒适区内,从来不考虑外出探索……”
拉普兰德balabala说了很多,就连艾希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特质完美符合她自己。
“所以你就认命了?”但艾希还是打断了她的话,认真道:“因为听我的话是舒适区,就打算做我的狗、我的剑、我的手脚?难道不该是争取摆脱这些问题,建立一个独立的人格——”
“不要用这幅高高在上的姿态,轻易鼓励别人做她根本办不到的事。”
拉普兰德叹了口气:“这些问题我思考了这么多年,你说的可能性我会没有考虑、没有尝试过?但人力终有穷尽时,你让我杀人我做得到,跟自己的人格搏斗,世上有几个人成功了的?”
艾希说了一半,自己其实也发现自己说的不过是心灵鸡汤,他自己的心理问题也多到难以计数呢,有成功改过一两个吗?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再说,我相信你的人品,真要催眠结束后我变得丧失一切尊严不像个人,你打退西西里女士后多半也会把催眠解开的。”
拉普兰德笑了笑:“怎么,愿意了吗?”
“好吧,就当是无奈之举了。”
艾希摇摇头,指挥拉普兰德再躺到床上,开始第二次催眠。
我的犬、我的剑、我的手脚……
这一刻,艾希也不禁好奇起来。
醒来之后的拉普兰德,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第七十五章 我是你的破壁人
艾希对拉普兰德的第二次催眠,比起第一次来说,既简单,又复杂。
简单,是因为这一次艾希不需要再慢慢寻找与“爱”有关的情感共鸣和记忆碎片,直接从拉普兰德记忆里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开始,逐个无条件地插入服从性的暗示命令种子,就可以了。
复杂,是因为插种子这活,跟干农活插秧没多大区别,是真的累。
就像动最精密的外科手术一样,在瞄准一个记忆碎片之后,艾希必须小心翼翼地将“目标锚点”与其他部分分割开来,千万不能把服从性暗示插错了地方,否则,后果十分严重。
毕竟意识是十分暧昧、彼此关联极强的事物,打个比方说,如果艾希在“拉普兰德于监狱中第一次见到他”这个记忆场景中没有做好切割,盲目插入服从性暗示种子,那么种子很可能自然而然地转移到“艾希”以外的事物上——譬如,黑暗、监牢、束缚等等概念,这样,拉普兰德醒来后在黑暗监牢环境中的战斗力就会趋近于无,形成类似于PTSD一样的症状,严重点说不定怕黑能怕到入夜就尿裤子。
那可就真把拉普兰德玩坏成美人犬了。
每一次插入种子,艾希都必须做到全神贯注。
最要命的是,除了单个记忆碎片的准确度之外,每个记忆碎片之间还要形成一定的逻辑闭环,中间不能有断层,否则也是前功尽弃。
譬如,在拉普兰德和艾希第一次狱中见面后的一个多月里,两人其实都没有再见过(艾希忙着处理战后余波,把她扔医院了),为了填补这部分的空白,艾希不得不在催眠中生生捏出自己的形象来,见缝插针地塞进医院的记忆里,让他跟拉普兰德在病床前偶尔谈谈话。
这样下来,才能形成一条完成的通路,而不至于像过山车一样晃荡。
总之,一套全做下来,艾希的精神力已经消耗到逼近枯竭了,山中无日月,他甚至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待看到墙上挂钟时,才恍然发觉,竟已是三个小时之后了。
“希望效果足够吧……”艾希满怀希望地等待着拉普兰德的苏醒。
拉普兰德很快醒过来了。
而就在醒来的第一瞬间,艾希和拉普兰德都是面色一动,同时露出了万分错愕的表情。
效果很足够。
或者说,足够地有些离谱了。
“……”
艾希呆呆地盯着拉普兰德的眼睛,二人四目相对,寂静了片刻,突然,两人同时伸出一只手来,抵在一起。
动作整齐划一,就像是对着镜子中的自己。
“天呐,这才是催眠的真正用法吗?”良久,艾希情不自禁地感慨起来。
拉普兰德没有回应他,只是眨了眨眼。
但他仍在心灵的另一端,感受到了温暖的搏动,无需语言,无需文字,他顷刻间分辨出,这是拉普兰德的“笑容”。
是的,心灵的另一端。
这一刻,任何语言任何文字都难以描述艾希和拉普兰德之间奇妙的羁绊,就像是拥有心电感应的一对超能力者,心与心之间坚不可破的叹息之墙被轻易摧毁,他和她之间,再也不存在所谓的“心之壁”。
艾希能感受到拉普兰德的心灵,能品味到她的情绪波动,能读到她的浅层思绪,她的一切都向他彻底袒露,只要艾希愿意,他甚至可以钻到她脑袋里最深的地方,知晓连她自己都不甚清晰的私密念头。
甚至,他还可以一定程度上远程遥控拉普兰德的身躯和行动。
艾希暂时没有这样做,他只是沉浸在无边的幸福感中。
是的,幸福。
怎么说呢?就像很多文学艺术作品永恒的母题一样,“孤独”从人一生下来就伴随着人的一生,而孤独的根源在于,人是以个体的形式存在的,人与人之间无法看到彼此的心灵,谎言、欺骗、隔阂,种种壁垒,都源于此,即使是羁绊最深的母亲或爱人,又有谁能完全对彼此袒露心声呢?
在最深沉的夜里,你躺在床上,枕边虽有你最亲爱的人,但你仍因心中抑郁难以言说而辗转反侧时,你是否会感到莫大的孤独?
而现在,艾希和拉普兰德之间打破了这种孤独,他和她的心灵不再隔着一层厚厚的壁障,虽没有融为一体,但至少,算是“牵起了手”。
就像是一个人在黑暗的森林里孤独徘徊了数十年,第一次见到同类那样,无边无际的幸福感像海潮般淹没了艾希的心灵。
他几乎遏制不住地与心灵彼端的温暖波动交换着情绪,没有瞬间的延迟,没有丝毫的隔阂,那份温暖眨眼间就能辨别艾希想表达的一切,然后在下一个眨眼间,将艾希想得到的一切反馈而来。
无需语言,无需文字。
【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
【你还在吗】
【我还在】
【你能理解我吗】
【我能理解】
……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艾希完全沉浸在这种巨大的幸福和喜悦中,就像第一次拿到恋人手机号的小男生那样,他无穷无尽地向拉普兰德发送着“骚扰信息”,极乐之余,猫型的小小身躯也在床上幸福地打起滚来。
不过,五分钟之后,他很快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之处。
为什么一直都是他在单方面向拉普兰德传递思绪,而没有收到过拉普兰德的主动交流?
“因为这种传递是单方面的。”
这一次,拉普兰德是用嘴巴回答艾希的,她的表情有些宠溺似的无奈,微笑中夹杂着些许遗憾:“我能感受到你的心灵波动,能接受来自于你的情绪并反馈回去,和你一样失去了孤独感,但我不能主动阅读你的思维,也不能主动向你传递信息……简单来说,在这层关系里,你高于我,就像我的主人。”
“什么?”
艾希呆呆地看着拉普兰德,欢天喜地的表情渐渐冷却下来。
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终于想起来两人之前在干什么,催眠,是啊,色孽之书的催眠,听这两个名字就知道那不是什么善良守序阵营的天赋能力,在此基础上衍生而来的“一心同体”,又怎么可能是那么简单?
拉普兰德之前也说了,他的犬、他的剑、他的手脚……现在的情况,不过是比两人所设想的更深入一层,除去肉体的服从之外,连心灵都被艾希所掌握罢了。
有些令人失望。
可能在外人听来是比较奇怪的念头,明明有了这么一个大美人做他的狗,亲密到连心灵都绝不设防的地步,艾希怎么还不满足?
但在艾希看来,他其实更希望拥有刚刚他所误以为的那样、“平等互通”的心灵羁绊。
那种感觉,太美好了,太幸福了。
说到底,打破孤独感的核心情绪,还是“找到了同类”这一点,而现在,拉普兰德口中的“主人”二字一出口,就让身为同类的价值大打了折扣。
“我……不能主动开放思维给你吗?”艾希忍不住问道。
“我不知道,也不建议你那样做。”拉普兰德耸了耸肩:“可能是因为我这边的自由度没有你高的缘故,我也没你那么亢奋,更能冷静下来思考一些东西……我猜想,如果我们两个在平等的前提下完全开放心灵,我们大概都会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