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朝歌子
这话,指的自然是那枚放在托盘上的心脏。
“也是警告,对你,对龙门,对所有叙拉古之外的势力。”
艾希的话一向都很开门见山:“老魏,我们算是半个朋友,我用头脑里的知识帮你重建过龙门的金融、法律和行政体系,你在我流浪到龙门的期间也很照顾我,我很珍惜这段不同寻常的友谊,哪怕你我都另怀他意,这份友谊在我心中依然也是友谊。”
“所以,你不希望我再试探你的意愿?”魏彦吾笑了笑:“为此,甚至不惜在我的城邦、我的府邸、我的宴会上,杀掉我的客人?”
这一刻,那张有着显著返祖血统特征的龙类面庞上,笑容依旧是笑容,却失去了之前的温情脉脉,而变得肃穆而森冷。
显而易见,艾希今夜的行径,已经触及到了他的底线。
这不单单是指“在外交宴会上杀人”这样的绝对冒犯之举,更是指艾希今夜拒绝德克萨斯家族橄榄枝这一举动背后所代表的意蕴。
毫无疑问,艾希是一个绝对的危险分子,无论是他头脑中禁忌的知识,还是他手中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都足以对一整座移动城邦的安全造成极大的危险。
他已经通过一场骗局使乌萨斯某座城邦的金融体系几近崩溃,他又是否会通过方才神秘的杀戮手段去刺杀某位城邦的领袖?
正如魏彦吾所言,自从离开叙拉古之后,艾希每到一处,各大城邦的领袖都会关注他的移动轨迹。
为什么要如此小心翼翼?原因无他,拿艾希前世的比喻来说,就像一个带着小型核武器起爆装置的自由人,无论他年龄大小来自何方立场如何,只要他存在于此,那就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而如何将这个拿着起爆装置的自由人变得不再危险?也很简单,只要他不再自由就好,只要随便加入哪个大国的公民体系,愿意被利益、社会关系和意识形态所约束,哪怕不剥夺他的起爆装置,这个人也是可控的。
而可控,就代表着安全。
但现在,艾希拒绝了一场关于可控性的自我安全声明,那么,在魏彦吾,在一位移动城邦的领袖眼里……无论私人情谊如何,艾希,都已经成为了一个危险分子。
更何况,这个少年还毫无惧色的,在警告他和整座龙门?
作为一个领袖,要是被人蹬鼻子上脸到这个地步还不发火,那他就不叫魏彦吾了。
“我知道现在有不止一把近卫局的铳、不止一柄大炎影卫的刀,藏在这座府邸内外,一齐将目标对准我。”
望着府邸园林夜色之间的影影绰绰,艾希面色如常,轻饮着杯中的红酒,“坦白地说,我也没有任何能力可以从这么多龙门精锐武力的埋伏下活着逃出去,甚至连劫持你做人质都不可能——如你所想,刚刚的那种杀人手段是有限制、乃至有很大副作用的,要是真像看起来那么全能无敌,那我还干嘛被西西里女士像赶条丧家犬一样赶出来,直接单人屠国不就得了。”
魏彦吾沉默不语,他、以及泰拉各城邦的首领都对这个少年的神秘能力进行过长期的调查,所得出的结论和艾希所坦诚的一般无二——不论再怎么唱空城计,真要有那么强大的能力,他干嘛要逃亡那么多年?
所以,他才有胆量和艾希站在一起讨论这个话题。
但……真的要对他动武吗?
又念及于此,魏彦吾第无数次眉头紧锁起来——从艾希进入龙门之后,这个念头,的确是第无数次动过了。
但,念头终究还只是念头。
因为……
“但你还是牵挂太多了啊,老魏。”艾希叹了口气,用仍残留着血迹的手拍了拍魏彦吾的肩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和我这个亡命徒不一样,你是大人物,肩上扛着整座龙门城,你有太多的牵挂要顾忌,没可能冒着伤筋动骨的风险跟我鱼死网破,所以,对我而言,只需要拥有对你最基本的威慑能力,也就够了。”
“比如?”魏彦吾不动声色。
“比如这位小哥呗。”艾希耸耸肩,将喝尽的红酒放回托盘,拍了拍身旁侍立已久的侍者的肩膀:“帮我拿瓶酒,酒窖里年份最长的那瓶就行,我带回去欢迎会用,谢啦。”
“……”
侍者一言不发,恭谨地对艾希行了个礼,便转身走向大厅之外。
“……”
魏彦吾面色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阴沉无比,他无意识间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就在刚刚,侍者抬头行礼的那惊鸿一瞥之间,他终于看清了这个一直低着头的侍者的双眼。
那是一双,发着金色微光的……
无神而呆滞的眼眸。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漫长的沉默之后,魏彦吾低声道:“有多少?”
“这个嘛,谁知道呢?”艾希耸了耸肩,笑着眯起了眼睛,“毕竟我来龙门都好几个月了,不熟悉熟悉本地风土人情怎么行嘛,所以就借着跑业务的机会,好好转了转,认识了一些朋友……到底有多少呢?几个?几十个?还是几百个?唉,催眠这个天赋就是这点不好,太方便了,太容易见色起意,玩过的漂亮小姐姐一多,就容易把之前的正经斩获忘掉,比如那次去警局逛吧,一不小心就沉浸在那群警察小姐姐的‘特殊审讯’里了,连局长都差点忘了去拜访——”
跑业务……
催……眠?
所以,他初至罗德岛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浮夸表象下的真正意图,就是为了这个吗?
魏彦吾的手掌已深深攥紧,他面色铁青,望向窗外影影绰绰的夜色时,心中感到的已不再是安心,而是彻骨的冰凉。
谁知道外面的影卫里,又有多少个,还是他的人?
而在这时,艾希却又凑近了他的耳畔,用带着笑意的声音,加了最后一把火:
“——对了,你外甥女挺不错的。”
第二十六章 败犬拉狗
枭雄不愧为枭雄。
最终,魏彦吾还是没有被艾希的话术所激怒,城府极深的龙门领袖,选择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宴会大厅,也不知是去搜查队伍里的内鬼,还是拉着外甥女陈去医院做全身检查了。
被丢在原地的艾希,倒也没落到孤零零一个人走路回家的悲惨下场,魏彦吾还是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给他留了辆车,当然,没配司机。
提着从酒窖里顺来的价值百万的红酒,艾希哼着小曲儿,一路无证驾驶回到了企鹅物流的总部,大地的尽头酒吧。
欢迎会为他延迟了一个多小时,此时终于开始举行,算是宾主尽欢,虽然拉普兰德的情绪仍有些不大对劲,德克萨斯又是一如既往的性冷淡,但在狂欢成性的能天使、空、可颂和艾希推动下,酒吧里也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彩带、泡沫、蛋糕奶油飞翔在空中,将原先整洁安静的酒吧搞得一团糟,但又充满了节日般的氛围,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笑容,连本想安静吃巧克力的德克萨斯都被能天使糊了一脸蛋糕,只得露出了无奈而宠溺的笑容,加入了这份喧嚣。
到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玩得精疲力竭,喝得醉意熏熏——艾希带的那瓶年份酒的确威力巨大,美味佳肴之余,后劲也强的一批,大口开干的能天使和可颂几乎昏死在桌子上,小口抿了两杯的空也意志瓦解,抱着德克萨斯的长靴用脸蹭着她的小腿,口水弄脏了黑色丝袜,嘿嘿笑着说着叽里咕噜的胡话,手还时不时不老实地往大腿上方攀附,被一脸无奈的德克萨斯打下来。
最后,不算半路偷拎着艾希剩下的那半瓶酒回房独享的大帝,场上意志还算清醒的人,已经只剩下艾希、拉普兰德和德克萨斯三人组。
艾希是品惯了美酒、久经战阵,拉普兰德身为战士的自觉让她从一开始就没喝多少,德克萨斯的过去也让她适应了酒场,三人将喝醉的三人搬回房间,又简单打扫了一下酒吧。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已是十点有余,三人看了眼时钟,面面相觑,没人开口说话,但也没人主动回房休息,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显然,无论是拉普兰德还是德克萨斯,心中都对艾希之前所赴的那场夜宴心有疑问,但又因种种原因,不知如何开口——拉普兰德是出于刚刚爆发的感情纠葛,德克萨斯则是积蓄多年的宿怨。
或许,二人之中任意一人退出现场,剩下一人就有了开口的余地,但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主动承让的意思。
最终,还是艾希打破了沉默与尴尬。
他叹了口气,笑着说道:
“要一起泡个温泉吗?”
……
……
之前说过,酒吧顶楼有一处温泉浴室,算是特别的员工福利,换作寻常,艾希作为唯一男性,自然很难在一群妹子的缝隙里找到泡温泉的时机。
但现在,几个老员工们都昏睡在了寝室,作为熟的不能再熟的老熟人,艾希、拉普兰德和德克萨斯,自然就有了一起泡温泉的机会。
男女女三人混浴,听起来相当的乱,令人一瞬间就能联想到许许多多不怎么健康的小黄本,但对于艾希三人而言,也不算多么新奇的体验。
原因很简单,艾希和德克萨斯就不必多说了,都已结成了未婚夫妻的关系,虽然心灵深处说不上多么亲密,但偶尔一起泡个罗马式的大浴室还是常态。而拉普兰德,一方面是两个人的共同挚友,一方面当年又作为叙拉古最强的战士、在长期兼任着德克萨斯的贴身保镖,在罗马浴室如此空旷的空间里,自然离不开她的存在。
三个人身份特殊,常年眼中都是尔虞我诈的利益纠葛,没有青春期少男少女应有的风花雪月,性别观念都挺淡薄,在一起混浴,也没感觉过什么不适。
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说法了。
今天这场混浴的气氛,明显就有些怪异了起来。
“……”
简单冲洗过后,三人都进了浴池,但依旧没有人说话,不仅如此,三人还呈三角形分割开来,远远地离开彼此,靠在圆形浴池的三个边缘处。
在蒸腾而起的雾气中,几乎看不清彼此的面貌。
对艾希而言,这种姿态是他从过去就有的正常状态,毕竟这具该死的永远十五岁的身躯总是充满了青春期的躁动欲望,真要跟水灵灵的女孩子贴在浴池里逼近零距离,出现生理反应是百分百的下场,而拉普兰德又在身边,他也不可能真当着保镖兼挚友小姐的面让德克萨斯帮他解决问题,起了就只能憋着——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吗?
还不如眼不见心为净,躲远点,安安静静享受这份跟美少女混浴的“心灵美感”。
而德克萨斯和拉普兰德的纠结,自然就是出自于上面提到过的原因了,与艾希之间,一为纠葛,一为宿怨,与对方之间……那就更复杂了,比乱麻还乱麻。
最后,漫长的沉默之后,还是艾希二度打破了尴尬,他简单叙述了在魏彦吾府邸内的遭遇,包括杀死德克萨斯家族的成员,只是隐去了关于催眠能力的那段,那毕竟是他的底牌之一,说出来的话,一是没必要,二是容易让两位女性感到不安——他确实是从来没对两人用过催眠天赋,准确说出于某种原因他根本没法对这两人用,但以他过去的恶劣表现,这话说出来也得有人信啊?
听完原委,三人再度陷入沉默,这一次,率先打破寂静的改为了拉普兰德。
“所以说,至少你不准备回叙拉古喽?”
从那场特殊的“告白”之后,拉普兰德的情绪就一直不大对劲,比起往日的活跃,显得低沉了不少,像是脑海中在反复思索着什么东西,占用了太多内存空间一样。
此时此刻,她直视着艾希,纵使雾气也无法阻断目光的锐利:“那你准备怎么办?现在既有西西里女士的追杀令,又彻头彻尾地得罪了复国联盟乃至龙门,你是准备窝在企鹅物流等待敌人上门?还是离开龙门再继续流浪生涯?先说好,虽然注定了要跟着你,但我可不想再过在荒野里啃草根的鬼日子了。”
艾希没有立刻回答拉普兰德的这个问题,比起拉普兰德从一开始就在追问的“未来去向”,他更关心德克萨斯对这件事的态度。
而这份无视的姿态,又让拉普兰德的目光锐利了几分,她瞥了一眼身旁的德克萨斯,低低地冷哼了一声。
“……我没有什么看法。”
德克萨斯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淡漠乃至空灵,“你杀人也好,拒绝邀请也好,都与我无关,我已经不再是家族的领袖,也不关心叙拉古的现状,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企鹅物流,做自己的信使。”
“说得轻巧,我的大小姐。”
虽在意料之中,但艾希还是禁不住皱起了眉头:“你以为自闭就完事了?遭到了我的拒绝,阿尔伯特剩下的选项只有把你带回叙拉古这一条,哪怕是强行把你掠回去也一样,更何况还有追杀令,就算你拒绝了家族,但外人可不知道,他们眼里只会看到德克萨斯家族的领袖在龙门召集了她的属下——以你现在的能力,能躲过几次追杀?”
“……”
德克萨斯没有说话,她蹲坐在浴池边缘,靠着池壁,抱起膝盖,低下头,水面上开始涌出咕嘟咕嘟的气泡。
自闭.jpg。
……还挺可爱的。
艾希捂脸,对面前这幅意外软萌模样的教父小姐有些措手不及,是,他是预想过一切结束之后,德克萨斯会有一个大的变化,但却没想到这变化大的出奇了,自闭三年算是怎么回事?
在他的预想中,挣脱了家族与罪恶束缚的德克萨斯,应该是——
“说到底,现在的德克萨斯,又关你什么事?”
思绪被打断了,而且意外的竟是拉普兰德出言,艾希微微错愕地抬起头,看到的是挚友冰冷的面庞。
“别忘了,无论你摆出怎样亲昵的姿态,乃至于像现在这样赤身裸体地待在同一间浴池里,你也依然是个叛徒,背叛过我,也背叛过德克萨斯——过去终究是过去,早晚有一天会追上来的,你抹不掉这份印记。”
“这样的你,又为什么要摆出一幅知心好友的模样,替德克萨斯思考她未来的选择呢,为什么不像三年前那样,完成了你身为叛徒的使命之后,一声招呼都不用打,拍拍屁股就离开呢?”
“或者说,这只是又一场利用的开始?又是哪位‘主人’的命令?命令你劝诱德克萨斯直面过去,待成功以后,你就能在主人面前摇尾乞怜,得到奖赏?”
意料之外的背刺,让艾希脑海中准备好的话术都毫无用处,他怔怔地看着拉普兰德,半晌,苦笑起来。
意料之外的“声援”,让正在低头自闭的德克萨斯也不禁抬起头来,愣愣地望向过去的好友。
气氛,一时间彻底陷入僵硬。
直到艾希的话语,再度响起。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喜欢德克萨斯呢?”
话音落地。
这一刻,拉普兰德讥讽的表情,彻底凝固在脸上。
第二十七章 败犬拉狗,堂堂再临!
“喜欢?开什么玩笑,你不是说过你不懂——”
不知是因嫉妒还是愤怒,亦或二者皆有,拉普兰德的面庞变得微微扭曲。
“我不懂爱,但喜欢不是爱。”
艾希摇了摇头:“这份感情,我还是能分得清的……我喜欢德克萨斯,但至少在现在,只是朋友之间的喜欢。”
“即使是那样,你也没有资格自称为德克萨斯的朋友。”拉普兰德一怔,表情微微舒缓稍许,但很快又变得冰冷起来:“还是那句话,你背叛过她,你利用过她,你——”
话音却被艾希突然高昂的话语所打断。
“想想过去的叙拉古吧!拉普兰德!”
不知不觉间,艾希的眼神也变得如刀锋般锐利,“想想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地狱?数千百人践踏着千百万人尸骨所垒成的金字塔俯瞰世界,一个个冠以古老家族荣耀的吸血鬼活生生啃食着底层百姓的肉体。谋杀,盗窃,抢劫,黑帮火并,最高纪录一天之内有上万人死于铳击、刀剑、棍棒乃至用拳头殴打致死;贩毒,大街小巷遍地都是形如枯骨手臂上布满密密麻麻针孔的人柴,一个成瘾者的婴儿生下来就要带着数不清的疾病;人体器官交易,整座泰拉大陆的非法器官几乎都源自于叙拉古,源自于手术台上在哀嚎中被取走内脏的活人……千百万人,千百万人就那样世世代代地活在这样的炼狱里……”
“尤其是,贩毒……”念及这个字眼,艾希的眼神不知何时已变得森寒,每一个字都像是淬着杀意的火:“我不想告诉你们我为何唯独最最憎恨它,我只想告诉你们,从踏入罗马城的第一天起,我就想将这座腐朽的城邦烧作灰烬,当然,也包括每一个涉及于毒的家族,家族中每一个的成员,我都要把他们杀得干干净净,一颗脑袋都不会留下——即使是德克萨斯。”
“……”这一刻,无论是德克萨斯还是拉普兰德,都愣住了,拉普兰德更是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问:“等等,憎恨那种东西,难道你在米瓦谢尔掀起的那场危机,也是因为——”
“谁让那里是整个乌萨斯的毒源地和交易中心呢?”回答她的是艾希冰冷的声线:“既然路过,就顺手清理一遍。”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又是短暂的沉默,拉普兰德语气已变得有些艰涩:“我承认,当年的叙拉古,当年的家族,的确都已经烂到了骨髓里,你所做的,也许正是正义的,也许对德克萨斯而言的确是一件好事,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那些,或许现在的生活,才是她所追求的幸福……但这和我们讨论的话题有什么关系?无论如何,哪怕打着正义的旗号,哪怕你把德克萨斯从地狱里拖了出来,你也依然背叛了你的挚友,你难道是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俯视我们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只能说——”
“开什么玩笑,我?哪有什么正义,哪有什么道德的制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