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奈朵琉雅
“没怎么坐过车?这十六年来吗?”
“这三年来。”
我听橙子说过,三年前的一场车祸让秋奈失去了父母,她的妹妹真冬也因此失去了意识,沉睡了两年之久。为了治疗妹妹,她在不耽误学习的同时往来于学校与医院之间,偶尔还要继续找其他的亲戚与父母的友人借钱。好在她的父亲隶属于一个枝繁叶茂的家族,她的母亲在商界也有一些朋友,总算坚持到了真冬醒来——但就在那之前,她就已经成了杀人者。
她像一个勤劳的蜜蜂,到处奔波,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至少在那段时间是这样的。
拒绝现代交通工具,那肯定是非常痛苦的过程。
“那很辛苦吧?我从橙子那里听说了,这些年你经常跑来跑去。”
“只是走路需要花点时间,行程安排好的话,问题就不大,至少不用担心堵车的问题。而且多走些路,在晚上的时候有助于睡眠,对身体也是好事。”
“你真的有时间睡觉吗?”
“偶尔四个小时,一般五个小时。对我而言,足够了。”
难怪她的肌肤透着人类不该有的白皙,连一丁点红润的光泽都没有。这样的作息一般人很快就坚持不下去了,强行坚持下去的结果只是提前燃烧自己的寿命,在某个时刻就会猝死过去——我忍不住猜测,或许秋奈已经猝死了很多次了,只不过她很快就会复活,又不知道自己会复活,所以只是把这当成了昏迷,所以才坚持到了今天。
我盯着秋奈的眼睛,那只猩红的右眼毫无波动,简直像是死人。
这让我想到了自己。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喜欢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任由时间过去。之前买完衣服,我对秋奈提起过这件事,当时她的回应是“这很无聊”。我当时没有多想,现在想来,应该是秋奈的行程一直很满吧?她恐怕连无聊的机会都没有几次。
我觉得不该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选择了回归之前的对话。
“那你为什么会这样?是害怕坐车吗?”
“害怕回到那一天。害怕失去家人。”
“三年来,你一直没能摆脱那场噩梦吗?”
“没有。大概会伴随一生吧。这种事情谁知道呢。”
“那会很辛苦吧。”
“没什么,习惯了就好。”
听到“习惯”这个词的瞬间,在我的大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紧了起来,只要再稍微用一点力,就会彻底地断掉。
我赶紧深吸了口气,咬紧牙关,指甲狠狠地刺着手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怎么了,式?”
秋奈看着我,不明所以。
猩红的眸子倒映着我的脸。我看到自己紧皱着双眉,面目狰狞,透着难以压制的憎恨。
没错,这不是杀意,也不是愤怒,只是对某种东西的极致厌恶。如同被绑在火刑架上被烈焰吞噬、如同被绑着巨石沉入结冰湖底、永远不会忘却的憎恨。
因为只是憎恨,秋奈没有露出悲伤的眼神,只是稍微有些疑惑。
可是她的眼神太过于平淡了,如同在烈火上撒油、在伤口上撒盐、在寒冰上撒干冰,我内心的理智像被巨大的攻城锤轰击的木门,已经裂痕累累,随时都有可能破碎,只有手心传来的疼痛感让我稍微冷静了一点,不至于在这个重要的时点引爆心中的愤怒。
我对秋奈所说的“习惯”没有任何忍耐力。我厌恶人类,从心底里就想杀死人类。两年来我一直游走于杀戮与理智的境界之间。即便到了现在,我也习惯不了这份杀意,更不可能尝试着变得习惯——那就等于否认了自己属于人类的一面。
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让我说不出一句话。我这个时候才明白,死而复生对秋奈而言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对绝望的人而言,死亡是不再迫使自己去习惯的方法,是对痛苦与重担的永别。可她连人类最大的自由——选择死亡的自由都被剥夺了,只能忍耐下去,将那些不幸的东西习惯下去,最后变得经历再大的痛苦也不会觉得痛,就算经历再大的悲伤也不会觉得悲伤。
正如之前的两仪式,那个纯粹的、无喜无悲的人偶。
我忍不住想,这样的佐久间秋奈,在面对我的杀意的时候,竟然会露出悲伤的眼神——那究竟是怎样的悲伤?那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只好闭上眼睛,让变得有些酸涩的眼睛慢慢恢复正常。
过了许久,当我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我才睁开眼睛,给予回答。
“……没什么,只是对你的态度不爽罢了。你应该更加珍惜你自己。”
“反正我又不会死,珍惜与不珍惜之间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代表了佐久间秋奈的心。
“……你的妹妹会很伤心。你不想让她伤心吧?。”
“……真冬是个很坚强的孩子。”
“真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后悔了,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我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如果秋奈是个不负责任,她不会选择赚够了钱之后才去死,而是在自己的妹妹苏醒过来的那一瞬间就坚持不下去了——甚至在父母失去的时候就已经崩溃了。她之所以多活了一年,她之所以昨天才知道自己不会死,全是因为“责任”二字罢了。
“确实……我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
我忍不住看了眼秋奈。她望着窗外,如鲜血漩涡般的眼睛异常平静,仿佛我说出了她的心声,仿佛她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我对自己很失望。
我真的对自己非常非常失望。
甚至于,我忍不住会去想:那个获得了心的两仪式,在这种时候会说出什么话?那个拥有黑桐干也的两仪式,会不会在一开始的时候对秋奈展现出杀意?
我觉得很有可能不会。我确实比那个世界的两仪式差远了。两年来,我那些试图成为正常人的尝试本质上都是无用功——因为我根本不想变成正常人,更不想摆脱这人偶般的生活。我只是一直在滥竽充数、企图在橙子和父亲面前蒙混过关罢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想要成为一个正常人。
非常想,想到迫不及待,想到立刻说出话语。
“如果觉得坐车不舒服,就靠着窗户闭上眼睛吧。就算噩梦在眼前浮现,只要闭上眼睛,就知道是虚假的。当睁开眼睛后,现实就会取代噩梦。如果一直睁着眼睛,噩梦与现实混同到一起,人迟早会疯的。”
“嗯……”
回应了一声,秋奈合上了眼睛,身体依靠着车边,仿佛沉睡了一样。
平静得,仿佛是一具会呼吸的人偶。
而我也靠着座椅闭上了眼睛,黑暗让我逐渐平静下来,仿佛置身于无光之夜的虚空。
◆佐久间秋奈◆
听着式的话,我闭上了眼睛。
和预料中的完全不一样。当我不去看沿途快速变换的景象时,三年前的噩梦一直没有出现。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正如我凌晨三点半从床上醒来,与空荡荡的世界说早安。
可是式的心情让我难以心安。那憎恨的眼神尤其让我觉得有些害怕。在我的记忆中,两仪式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难道是我的原因?
提起这个念头的一瞬间,我就自觉否定了。两仪式对前世的我而言是重要的人,但现在不是了。而我也刚刚进入两仪式的视野不到三天,比起黑桐干也那数年的羁绊也差得很远——而且,无论前世作为男性的我如何喜欢百合,可是身体改变了之后,身体实在是对女性没有反应。我觉得两仪式也是这样的人。